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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寻常的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风里带着凉意和隐约的桂花香。沈修因为“磐石”一个重要的海外客户临时到访,需要亲自去机场接机并安排初步会谈,提前跟我说会晚些回来。林哲也被他车队的事情绊住了,发消息说要傍晚才能过来蹭饭。
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完了一本关于植物图谱的书,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竟让我生出一点久违的、属于一个人的、平静的孤单。不是那种被遗弃的恐惧,而是一种可以自主呼吸的静谧。
看着窗外明媚的秋光,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冒了出来:也许……我可以自己下楼,去小区门口那家新开的面包店看看?哥哥说过那家的海盐面包不错。很近,就在视线范围内,过一条小马路就是。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微微加速。独自出门,离开这个绝对安全的堡垒,哪怕只是几步之遥,对我而言依然是需要鼓起勇气的挑战。但最近几次和林哲、沈修的外出,尤其是那次野餐,让我对外界的恐惧似乎减轻了一点点。或许……我可以试试?
我换上一件沈修给我买的、帽檐很宽的连帽卫衣,将头发拢进帽子,又戴上了口罩——这几乎成了我外出的标配,能带来一种心理上的隐蔽感。拿了钥匙和零钱,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拧开门锁。
楼道里安静无人。电梯平稳下行。走出单元门,清冽的秋日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我拉低了帽檐,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长椅上晒太阳,远处有孩童嬉戏的声音。
我低着头,脚步有些快但还算稳地朝着小区大门走去。手心微微出汗,紧紧攥着钥匙。一步,两步……距离大门越来越近。隔着铁艺栏杆,已经能看到对面面包店暖黄色的灯光和橱窗里诱人的面包陈列。
只要穿过这条不宽的小马路,就能到达。似乎……并不难。
然而,就在我踏出小区大门,站在人行道上,准备左右张望确认车流时——
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从侧旁那棵叶片已开始泛黄的行道树后,转了出来。
准确地说,是踉跄了出来。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是顾凛。
即使他此刻的模样与我记忆中风度翩翩、冷峻矜贵的顾凛判若两人,我也能在一瞬间认出他。他穿着一件看起来皱巴巴、似乎多日未换的深色风衣,头发不再一丝不苟,几缕额发凌乱地垂落,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脸色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深陷下去,显得那双曾经锐利逼人的黑眸此刻空洞而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异样的、偏执的微光。
他像是已经在这里徘徊等待了许久,身上带着秋日的寒气和一种落魄的尘埃味。与周围整洁安宁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幅华丽油画上突然滴落的污浊墨点。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难以置信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有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不,不可能是祈求。顾凛怎么会有那种眼神?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后退都做不到,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踉跄着又往前逼近了一步。
“小……钰?”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仿佛声带许久未曾正常使用,带着一种古怪的颤抖。他念出这个名字,而不是“沈安”,让我心头猛地一悸。
他想干什么?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无数的疑问和灭顶的恐慌在脑海中炸开。
他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扭曲而难看,比哭更令人不适。“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他的目光贪婪地在我脸上巡视,掠过我被帽子口罩遮掩大半、只露出惊恐双眼的面容,然后下移,落在我身上那件普通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卫衣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刺痛般的恍惚,仿佛无法将我此刻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个被精心打扮、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沈安”联系起来。
“你……”我终于找回了声音,却细弱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你想干什么?你怎么……”
“别怕!”他急促地打断我,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但在看到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往后一缩时,他的手僵在半空,颓然落下。那双手,曾经戴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腕表、指节分明有力、能轻易施加痛苦的手,此刻看起来有些脏,指甲缝里似乎还有未洗净的污垢。
“我不会伤害你……小钰,我……”他语无伦次,眼神里的偏执和痛苦交织翻涌,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急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取代。
“阿修……”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陡然变得低哑而急促,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的希望,“你见到他了,对不对?他在哪里?他是不是……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阿修。
沈修。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如此自然、如此熟稔、甚至带着一丝久远亲昵的颤音唤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也瞬间点燃了我最深层的恐惧和怒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厉声反驳,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走开!离我远点!”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顾凛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试图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哀求,“小钰,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让我见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我必须见到他!”
他的触碰让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甩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别碰我!”我尖叫着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小区围墙,退无可退。“你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你不配!”
我的激烈反应似乎刺痛了他,他眼中掠过一丝受伤,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扭曲的执念覆盖。“是,我不配……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他声音哽咽,眼眶竟然微微发红,那副狼狈又痛苦的模样,几乎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沈修哥灵前也曾短暂流露过真实悲痛的顾凛。
但那只是一瞬。
“可是小钰,我没办法……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他语无伦次,像在倾诉,又像在忏悔,但每一句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偏执,“这些年……我就像行尸走肉……我做错了很多事,我知道……尤其是对你……我疯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承认了。如此轻易,又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了那些施加在我身上的、毁掉我整个世界的暴行。仿佛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