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厢房门刚一关严,程瑾立刻转向常禹辰,刚刚摆出的官架子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匪夷所思。
“常先生,”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你见过这么…这么‘有担当’的窜供吗?”
常禹辰也是眉头紧锁,捻着短须的手都停了:“下官在御史台这些年,见过抱团抵赖的,见过互相攀咬的,也见过丢卒保车的。像这般……主官痛快认下‘庸懦’,佐官立刻跟上,把责任揽得严严实实,还顺带表了一番‘体恤上官、维护稳定’忠心的,实属罕见。”
“就是啊!”程瑾忍不住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按理说,出了事,要么上下齐心一起瞒,要么找个替罪羊顶缸。这李清和吴晋倒好,抢着认错,生怕这‘怠政’的帽子戴不到自己头上?还戴得这么……情真意切?”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常禹辰:“常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平县常平仓,真就只是‘庸官’图省事,把粮食老老实实捂了三年?”
常禹辰沉吟片刻,缓缓道:“使君,下官以为,此事有两个可能。其一,正如他们所言,就是单纯的庸懦、怕事、被胥吏意见左右。李清是外来户,根基浅,吴晋等老吏把持县务,他确实可能被架空。如今东窗事发,他自知难辞其咎,索性痛快认了,还能落个‘敢作敢当’的名声。吴晋等人顺水推舟,把责任全推给主官‘经验不足’,自己摘个干净。”
“那其二呢?”程瑾追问。
“其二,”常禹辰眼神锐利起来,“便是这常平仓里,有比‘怠政’更大的问题。‘庸懦不任职’最多夺官,可若涉及钱粮亏空、贪墨,那便是重罪。他们抢着认下轻罪,或许……是为了堵住我们的嘴,不让我们继续深挖下去。”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这平县就像一口看似平静的古井,水面无波,却深不见底。李清和吴晋联手演的这一出“争相认错”的戏码,反而让井水显得更加幽暗莫测。
“看来,”程瑾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光问是问不出什么了。得等等查账情况,还有……”
她想起了洪彬派出去的那两个探子。
“得听听,民间到底是怎么说的。”
夜色渐深,平县县衙后园的厢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程瑾独坐灯下,想着白日“争相认错”的症结。门外脚步声传来,郑迁与周世安一前一后进了屋。门一关,两人脸上那股子公堂上的肃穆便卸了大半。周世安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地寻了个凳子坐下:“哎哟,这老腰……使君,您这儿的凳子比我们查账厢房里的舒服,明儿给我搬过去。”
郑迁倒是还站着,只是官帽也摘了拿在手里,脸上带着熬夜后的倦色和几分哭笑不得:“使君,账查完了。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也没有,甚至还有很多细节,值得人学习啊。”
“哦?”程瑾看向他,烛火在她眼中跳跃。
“您猜怎么着?”郑迁自己也觉得好笑,“下官翻到去年八月的一笔支取记录——支钱五十文,说是给仓房院墙外那棵老槐树买驱虫药。单据后头,竟然附了三家药铺的比价单子,最后选了最便宜那家,还煞有介事地写了行小字:‘经实地查验,虫患属实,用药必要。’”
周世安在旁嗤笑一声:“郑贤弟,你这算什么。我还翻出一张,前年腊月廿三,支钱二十文买新扫帚一把,后头附了仓督批语:‘旧帚已秃,不利洒扫,故换之。’连把扫帚都能上账,这平县常平仓的账房先生,怕是比户部度支司第一算盘,我们的郑贤弟还要细致三分啊,哈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竟有些眉飞色舞,仿佛在说一桩趣闻。但程瑾听得明白——这哪里是趣闻,这是在告诉她:账目干净得离谱,连扫帚钱都记得明明白白,可偏偏就是找不出常平仓“三载不粜”的真正原因。
“所以,”程瑾等他们说完,缓缓开口,“就是账上一点大错都没有?”
郑迁脸上的笑意淡了,和周世安交换了个眼神,正色道:“回使君,正是如此。账面严丝合缝,流程滴水不漏。这‘三载不粜’……在账上根本看不出缘由。”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声。
程瑾眼神一凛:“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两名作行商打扮的护卫闪身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与尘土气息。他们利落地单膝点地,其中一人低声禀报:
“禀使君,我等今日在平县乡间市井探访,所见所闻,颇为……怪异。”
“起来仔细说。”程瑾沉声道。
“是。我等先去了城郊几个村落,装作收山货的客商,与田间老农、村口闲汉攀谈。提起县里李县令,十之七八都是好话——说李县令‘不扰民’‘不加赋’‘断案公道’,比起前几任动不动摊派杂捐的,已是难得。说到常平仓,大多人只是茫然摇头,说‘那是官家的事,额们小民不清楚’,或者含糊道‘好像没见开过仓’。”
护卫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疑惑:“但怪就怪在,每当我们转到人多些的茶摊、市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恰好’听到我们打听,便‘凑巧’挤过来,嗓门颇高地抱怨。”
另一名护卫接口,模仿着那种带着市井油滑又刻意凸显愤怒的腔调:“‘嗨!别提那常平仓了!三年没动过一粒米!粮价涨的时候也不见放粮,肯定是被那李县令贪了、挪用了!官官相护,咱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先开口的护卫补充道:“说这话的人,眼神却不太对劲。不像是真的愤懑难平,倒像是……生怕我们听不见、记不住。而且说完就走,也不跟旁人争执,混入人群就不见了。我们试着跟过一次,那人七拐八绕,很快就没了踪影。那人约莫三十来岁,说话带点本地口音,但衣着不像常年干农活的。”
汇报完毕,两名护卫垂手肃立。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主动认罪的县令和县丞……民间刻意散播的‘贪污’流言……”她喃喃自语,像是在理一团乱麻,“这唱的是哪一出?散播这话的人,是想帮我们,还是想害李清?或者……另有所图?”
郑迁在一旁听得直摇头,苦笑道:“使君,下官算是服了。这人心算计,弯弯绕绕,比户部的数字可复杂多了。数字好歹一是一、二是二。还是算盘珠子最老实,拨到哪儿是哪儿。”他这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也透着对眼前这诡异局面的无从下手。
周世安也捻着胡须,百思不得其解:“确实古怪。若真想构陷李县令贪墨,手段该更隐蔽阴狠些,这般大张旗鼓地往陌生人耳边送消息,倒像是……生怕咱们不知道民间有这种议论。”
程瑾听着两人的话,脑中飞速转动。这平县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台上的人按照某种她尚未看透的剧本在表演,连台下的“观众反应”都有人负责引导。
她深吸一口气,暂且压下纷乱的思绪,转向那两名风尘仆仆的护卫,语气温和了许多:“辛苦二位了,探查得很细致,这些消息非常要紧。先归队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两名护卫抱拳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下程瑾、郑迁和周世安三人。程瑾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贾御史呢?怎么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