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回到县衙,程瑾径直去了查账的厢房。郑迁迎上来,低声道:“使君,总账与细目勾稽无误,钱粮总数与李县令所报分毫不差。”
程瑾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心中了然。这是预料之中的“完美”。
“周先生,”她转向周世安,“劳你留在此处,与郑主事一同,重点核验近三年每一笔籴入、仓储损耗及与州府往来文书的细节。”
“下官明白。”周世安肃然应下。
程瑾又看向常禹辰:“常御史,随我来。”
她并未在二堂公见,而是让阿穆在县衙后园寻了一处僻静厢房。先让人唤了县令李清。
李清入内,行礼如仪。程瑾未让他坐,只淡淡道:“李县令,账目初核无差,仓粮抽验亦实。本官唯有一事不明——《仓库令》昭昭,‘岁俭则减价粜’乃定制。平县近年虽无大灾,然本官查阅户部档册,前年春旱,去岁夏汛,京畿诸县皆受波及,粮价岂无波动?你身为一县主官,掌常平之本,持平粜之权,因何整整三年,颗粒未动?”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却语气平和,仿佛只是探讨政务。
李清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躬身更深了些,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惭愧与坦率:
“回禀使君,此事……确是卑职之过。前年春旱时,卑职履新不过数月,确有开仓平粜之念。然询及吴县丞与诸曹老吏,皆言本县受灾最轻,田土未裂,秋收可期。”他顿了顿,语速放缓,似在斟酌字句,“众人皆道,仓储充盈乃县政之基,不可轻动,更言畿县乃天子脚下,一动百察。若因些微波动便开仓放粮,反易招致议论,谓卑职‘急功近利、不持大体’……卑职当时唯唯,未敢执意。”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懊悔与困惑交织的神色:“去年夏汛,情形亦然。卑职查看仓储,粮满仓廪,心道既有储备,或可再观望一时……如今想来,实是糊涂!仓储之设,本为恤民,岂能因畏人言、图省事而置民生于不顾?此皆卑职庸懦,不谙吏道,未能坚守初心所致。使君明察,卑职不敢推诿,甘受任何惩处。”
程瑾心中蓦然一动。
这认错认得太过痛快,太过……周全了。从“畏同僚非议”到“初来乍到”,从“查看仓储账实相符”到“图省事”,最后归结为“庸懦”和“未能坚守初心”——逻辑清晰,姿态极低,几乎把所有可能的指责都主动揽到了自己身上。
一个进士出身、仕途顺遂、年纪轻轻就主政一方的年轻官员,面对可能断送前程的“怠政”指控,竟无半分辩解?甚至没有试图将责任更多地推给下属掣肘或客观条件限制?
程瑾心中那根弦绷紧了。这不像认罪,倒像……交出一份精心打磨过的答卷。
她沉默的时间比应有的更长些,长到一旁的常禹辰都察觉到了异常。
终于,程瑾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是将一丝微不足道的疑虑抛开。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和:
“李县令,你的陈情,本官知道了。你且先去吧,唤吴县丞进来。”
“是,卑职告退。”李清躬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厢房。
门扉轻轻合拢。
程瑾立刻转向常禹辰,脸上那层官威瞬间卸下,露出了罕见的困惑,甚至带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她压低了声音,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常先生,这……这是个什么路数?我都预备好跟他辩一辩‘受灾轻微’的尺度,或者听他哭诉胥吏如何阳奉阴违了……他倒好,直接认栽,还给自己铺好了‘庸懦’的台阶?这让我怎么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