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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第1页）

【第五十七章】

洪彬随李清取了账册，厚厚十几摞，用青布包裹着，由两名书吏吃力地抬进了县衙专门辟出的厢房。郑迁与周世安早已带了几名精干文吏候在那里，一见账册送达，几人眼神俱是一亮，立刻有条不紊地围拢上去，解包袱、分门类、核目录，动作麻利而专注。厢房门窗紧闭，只余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与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

程瑾并未在厢房久留。她对常禹辰道：“常御史，你于此协助郑、周两位主事核账，若有疑窦，即刻记录。”又转向贾峥：“贾御史，你另辟一间静室，调阅平县近三年所有刑名、赋役、考课相关卷宗，细细看过。”

“下官领命！”常、贾二人肃然应道。

安排妥当，程瑾便带着周世安，由县丞吴晋引路，径直前往常平仓。

平县的常平仓位于县城西北角，紧邻城墙，是一处独立、高墙环绕的院落。是仓储的典型布局——远离民居以防火灾，靠近城墙便于防卫与运输。

走近了，方能感受到其规模。仓城围墙以青砖砌就，高逾一丈，墙上开有瞭望孔。厚重的包铁木门紧闭，门前有差役值守。见到县丞与按察使仪从，守仓吏慌忙打开侧门。

进入仓城，眼前豁然开朗。院落极大，地面以青砖铺墁，扫得干干净净。最显眼的，便是依北墙一字排开的五座巨大仓廪。

这些仓廪形制统一，皆是砖石为基、夯土为墙、瓦顶高耸的敖仓式样。每座仓廪长约十丈，宽约三丈，檐高近两丈，墙体厚实，下部开有通风孔。仓门并非寻常木门，而是厚重的木板拼接门，外覆铁皮，以巨大的铁锁锁住。门前设有砖石台阶，以便粮食装卸。

仓廪之间留有宽阔的防火通道，院内一角还设有水缸、沙堆等防火之物。整个仓区布局严谨、规制森严，透着一股储备重地特有的冷肃与威压。

此刻，县令李清、县丞吴晋、主簿许文谦，以及一名身着青色小吏服、面色紧绷的仓督，已领着七八名仓吏，垂手肃立在仓院中央。

“使君，这便是平县常平仓所在。”吴晋躬身介绍，指向那五座庞然大物，“常平仓五廪俱全，规制完备。按制，每廪额定储粮约四千石。现有储粮一万八千石，分储于五廪之中，每廪约三千余石，俱已登账在册。”

程瑾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五座沉默的庞然大物，却并未立刻下令。她稍稍侧身，凑近周世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俏皮的无奈嘀咕道：“周先生，这么多，看着就眼晕。总不能真让人把一万八千石粟米都倒出来过秤吧？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周世安见她这副私下里卸下官威的模样，眼底不由浮起一丝笑意，也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老吏特有的笃定和从容：“使君无需忧心。查仓之法，依目的与情势，大致分三等。”

他略作停顿，见程瑾凝神倾听，便继续道：

“下查为‘抽盘’，即随机抽取几囤，开席验看成色、干湿，再与账目比对大概数目。此法最速，常用于例行巡检或初查之时。”

“中查为‘对盘’，须令仓吏依账册所指，逐一开启所有储粮之囤，核对囤数、席围标识与账目是否相符，并抽查各囤粮食状况。此法稳妥，耗时中等，多用于账目略有疑点或新旧官吏交接之时。”

“上查则为‘倒廪’，乃最严之法。须将仓中粮食全部移出，清空仓廪，不仅核验粮食数目、成色，更要检查仓廪地面、墙壁有无夹层、暗格，防范亏空舞弊。此法极耗人力时日，非有重大嫌疑或已发现确凿漏洞，通常不用。”

他最后总结道：“以眼下情形，郑主事那边账目尚未核毕，虚实未明。下官以为，不妨先以‘抽盘’之法，于各仓随机抽取数囤查验，一观粮食成色储备大体如何，二来……”他声音压得更低，“亦可借此察言观色，观彼等反应。若初查无异，待账目核清后再定后续方略不迟。”

程瑾听罢，心中了然。“便依周先生之言。”她微微颔首，转身，目光重新投向肃立等候的李清与吴晋等人。

就在程瑾与周世安低语商议的这片刻功夫，吴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那神态转瞬即逝，却恰好被程瑾收入眼底——那并非紧张，倒像是一丝混杂着“果然如此”与“不过如此”的轻蔑。而李清则面容沉静如水，始终恭谨垂首的姿态。

“李县令。”

“卑职在。”

“开廪吧。从甲字廪开始。”她略作停顿，说出了具体而明确的指令，“于各储粮仓廪之中，随机抽取三囤，开席验看。”

“是。”李清应声，对那面色紧绷的仓督点了点头。

仓督连忙掏出钥匙，与两名仓吏费力地打开甲字廪那沉重的仓门。

仓门在沉闷的声响中缓缓开启，那股陈年谷物特有的气息弥漫开来。程瑾与周世安当先步入，李清、吴晋等人紧随其后。

仓内粮囤林立。周世安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走到仓廪深处，看似随意地指向三个不同方位、不同高度的粮囤：“开这三囤。”

仓吏小心翼翼地将厚厚的草席围子解开，金黄的粟米暴露在从高窗投下的光柱中，颗粒饱满，色泽均匀。

周世安上前，探手从囤中深处、中层、表层各抓出几把，先观其色，再嗅其味，最后将几粒放入口中轻咬，听其声，又掂了掂重量，对程瑾微微颔首。程瑾自己也查验了一番，确是新近晾晒过的好粮，并无潮湿霉变，且满囤扎实。

如此，又查验了其余四座储粮的仓廪，各随机抽取三囤。结果均是一样——粮食满囤，成色上佳。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到仓院中。初步验看的结果已汇总到程瑾手中：抽验十五囤，粮满质优，与仓督所持的日常盘验记录大体相符。

阳光已有些刺眼。程瑾站在仓院中央，看着手中那份简短的记录，又抬眼看了看那五座沉默的仓廪，以及垂手恭立、神色平静的李清等人。

表面看来，一切正常得无可指摘。

“使君，”周世安走到她身侧，低声道，“抽盘所见，仓储确实充实。不过……”他声音压得更低，“一万八千石储粮，仅验十五囤，终究是管中窥豹。”

程瑾明白他的意思，初验并不能说明什么。尤其吴晋那转瞬即逝的轻蔑神情，始终在她心头萦绕。

“先回衙吧。”程瑾将记录递给周世安，声音平稳，“看看郑主事那边，账册里能否找出些不一样的端倪。”

她转身，对李清道：“李县令，今日初验，仓粮大体可观。然账册核验尚需时日，仓场需保持现状，以备复验。”

“卑职明白，定当妥善维护，随时恭候大人查验。”李清躬身应道，语气一如既往的恭顺稳妥。

程瑾不再多言，率领众人离开仓场。厚重的仓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五座巨大的仓廪与一万八千石“完美”的储粮，重新锁入一片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