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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第1页）

【第六十章】

郑迁与周世安都摇了摇头。郑迁道：“使君，下午分开后便一直没见着贾御史。”

程瑾安排他调阅平县刑名、赋役卷宗，此刻也该有些收获了。她心中隐隐觉得，或许贾峥能从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文书里，发现不一样的线索。

“阿穆。”她朝门外唤了一声。

阿穆应声而入。

“去请贾御史过来。”程瑾吩咐道，随即又看向郑迁与周世安，语气缓和下来，“二位也辛苦了，账目既已初查，今日便先到此为止。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恐怕还需二位继续深挖。”

郑迁与周世安也确实感到疲惫，闻言便起身告退。“使君也早些安置。”郑迁出门前不忘补上一句，两人这才一同离去。

不多时，贾峥跟着阿穆匆匆而来，手里还抱着几卷文书，虽有些疲惫，细长的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

他进门便躬身，姿态一丝不苟：“下官见过使君。”

程瑾见他这般郑重，又看看他亮晶晶的眼睛，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微奇，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贾先生，这里又没外人，连郑先生私下都不跟我这么拘礼了。你倒好，次次都这般循规蹈矩。”

贾峥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拘谨，脸上微赧，但那份因发现而起的兴奋很快又占了上风：“是……下官习惯了，让使君见笑。”

程瑾摆摆手，关切道：“看你这架势，怕是晚膳都还未用吧？阿穆，去厨下看看有什么热的，给贾御史端些来。”

阿穆应声去了。贾峥忙道：“有劳……有劳了。”

“坐吧，”程瑾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何事让你如此专注，连时辰都忘了？”

贾峥这才小心落座，将文书放在膝上，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程瑾：“回使君，下官奉命调阅平县近三年卷宗，没想到……竟从中品出些别样滋味，一时忘了时辰。”

“使君您看这个。”贾峥抽出一份案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其中一段，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这是前年秋，李县令审结的一桩牛犊官司，甚是精彩！”

他见程瑾凝神，便仔细分说：“案情倒也简单。县东有张、王两户。张家的母牛，因故寄养在王家一段时日。期间，这母牛在王家产下一头牛犊。后来张家去牵回母牛，自然也要带走牛犊。可王家不干了，硬说：‘这牛犊是我家母牛生的，自然该归我家！’张家不服，告到县衙。”

贾峥越说越兴奋，手指在卷宗上连点：“李县令这审法着实高明！寻常问案，免不了两造对质、查验见证，耗时费力。他却另辟蹊径——升堂后，二话不说，先把告状的张家户主当堂拿下，用布蒙了头脸，反剪双手，对堂下并随后对村民宣示：‘此乃盗牛之贼，现已擒获，供称所盗牛犊便藏在尔村！’”

他仿佛身临其境，语速加快，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比划着，仿佛在虚拟的堂上指挥若定：“旋即，便押着这蒙头的‘贼人’回到王家所在村庄，鸣锣召集全村，命各户将牛犊悉数赶至场院。待牛犊聚齐，李县令当众一指那蒙头缚手的‘贼人’，厉声喝问王家人：‘赃物就在眼前！贼已招认，所盗牛犊便在尔村这些牛犊之中。你王家速速指来，其中哪头，非尔家母牛亲生，乃是外人寄养之物？！’”

贾峥拍案，眼中亮光更盛：“妙啊！王家人猝不及防，听得‘盗贼’‘赃物’‘同伙’这些字眼，魂飞魄散，只求速速撇清干系，哪里还顾得上先前编造的‘我家母牛所生’的谎话？慌忙便指着那头有争议的牛犊脱口喊道：‘这头！这头不是我们家母牛生的！是张家母牛所产，暂养在此！’”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贾峥抚掌赞叹，“李清当即开释其人，判道：‘孳息归属，根在产出之母。王家捏造血缘，妄占他人物业，本应重罚，念其最终吐实，罚徭十日，以儆效尤！’此等审断机杼，非洞悉人心、善用权变者不能为。李县令之明察善断，于此案可见一斑！”

他抬起头，看向程瑾，眼中光彩湛然：“使君，此判精妙，首在法理昭彰！历来孳息归属，常被‘何处所生’‘何人饲养’等说辞搅扰。李县令此判，一刀斩断乱麻，明示‘孳息之权，唯系产出之母’——此乃天理法度之根本，不容混淆！”

贾峥手指轻点卷宗，语气转为赞叹：“其次，才是审断之巧。他看破对方‘偷换血胤’的把戏，不与之纠缠，反设下‘指赃追查’之局，于惊惧间令其自破谎言，正是‘察情审慎’的绝佳体现。”

他深吸一口气，总结道：“最后，更有教化之功。经此一案，‘牛犊随母’之理深入人心，可免乡里无数后患。能在一案中兼顾法理、审讯、教化三者，非深通律意、明察人心者不能为！李县令能人也！”

程瑾虽不甚明了这桩牛犊官司背后精深的法理玄妙，但看着眼前这位素日里持重端方、见面必先整衣冠行礼的贾御史，此刻竟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眼中闪烁着近乎赤子的热忱与钦佩，她便明白——能让这样一位律法痴人如此激动的判例，定然非同小可。她也不由被这份纯粹的专业热情所感染，微微颔首。

恰在此时，阿穆端着食案轻步进来，将几样简单的饭菜布在桌上。

“先用饭吧，边吃边说。”程瑾招呼道。

贾峥这才从案卷中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坐了下来。

饭菜虽简，但奔波查案一日，此刻倒也吃得香甜。席间稍静，程瑾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贾峥，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好奇：

“贾先生于律法一道，见解精深，热情卓然。我有一事不解，以先生之才，为何……只在殿中侍御史之职？”

她问得直接，却也平和，并无轻视之意。

贾峥闻言，放下筷子，神色变得郑重而感怀。

（本章引用判例，借鉴唐代张允济巧断牛犊归属案，是非常著名的古代司法案例，也是中国古代民事司法实践的重要标本。出自《旧唐书·良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