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条分缕析,将他如何被当作一把“刀”、又如何被刻意引向容倾……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先是愕然,一股被愚弄的怒意直冲头顶,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但那怒火只烧了片刻,便迅速冷却,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无语凝噎,半晌,冷笑一声:“敢情我忙活了半天,原来是叫人算计了、当枪使了……”说罢,神色再次归于淡漠,将那几张信纸悬在灯上,任凭火苗舔舐殆尽。
纸张燃烧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脸。
他轻声道:“容倾……”
他不是头一次见容倾。
九年前的春闱,金殿传胪,站在皇帝身旁那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红衣宦官,便是容倾。那时他离的太远,只记得一抹灼目的红,和那与年纪格格不入的沉静。
后来在翰林院蹉跎三年,外放去了苏州,于四年前,又远远见了一面容倾。彼时大同军粮亏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他作为苏州知府,协查漕运,而容倾也奉旨南下,督办此案。
烟雨迷离的码头,他站在人群中,遥遥一眼,见那人身着素衣,未着官袍,正偏头与下属说话,侧脸曲线柔美清丽,眼角却是上挑的,一点点的艳,周身笼罩着一层莹润的柔光,于江南的柔雨之中,有种独特的清澈与锐利。
那一刻,他竟觉得,那不像是个弄权的佞幸,倒像是个……
沈廷琛面色严肃,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本不屑于佞臣奸宦为流,也看不惯所谓的清流,自有一番雄心壮志。但似乎……容倾并非能用“忠奸”来简单评判的人,而他沈廷琛,也是同样的人。
孤臣也好、刚直也罢,都是为了往上爬戴起来的假面,谁敢将真心暴露在庙堂之上?
而阉人之流……也会有一位性情中人么?
比起与这藏头露尾的寄信人合作,他忽然觉得,或许那位同样身处漩涡中心、毁誉参半的东厂督主,会是一个……更有趣的伙伴。他活了三十年,还不曾对一个人如此好奇,忍不住想要扒开那人的心,瞧一瞧里头究竟是什么。
况且与容倾合作,指不定也要与这位寄信人会上一会呢。
沈廷琛淡淡一笑,心中了然。
明日三司会审,便是一个好机会。
他倒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位容厂臣,看看那漂亮的皮囊之下,藏的究竟是祸国的妖孽,还是能与他在这浑水中合作的……同道中人。
……
说是三司会审,却也没那么严重。
辽东军各位将领、都督,沿途的督粮官,户部……三司合作,核对口供。
容倾自然也来了。
沈廷琛的那封弹劾,虽然被他大事化小,但面上的东西,还是要做足的。赵瞻信任他,文武百官可不一定,左右他清者自清,来瞧一瞧,也不是件坏事,也正好让他观察观察各人的反应。
他一入场,众人沉默片刻,而沈廷琛则大大方方看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容倾见了他就烦,垂下眼睛,托腮听这帮人扯皮。
扯来扯去,扯不到点子上,抓了几个督粮官,申饬了几个巡抚御史,场面又冷了下来。这时一个小内侍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容倾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神色渐渐冷淡下来,一言不发,直直盯着眼前的小内侍。
阿六被他看得一身的冷汗,硬着头皮道:“殿、殿下是怎么说的……督主……您……”
“咱家明白了。”容倾淡淡道。
说罢,他起身,叫长乐到主官那儿解释了几句,出了堂屋,跟随阿六,左拐右拐,拐进了一间角落里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