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应逍对管辂在精神上单方面的碾压,应玚和周宣这边的情况,就完全反过来了。
这位身为曹丕门下的周宣周孔和,虽名义上是个中郎官,却并非以武艺入仕。此人极擅长解梦与相面之术,所测之事无一不应验,曹丕深以为奇,由是将此人收在身边,安排了个亲近的官职。
应玚与这位面白微须、神神鬼鬼的解梦术士本无甚交集,最多是丕公子惠众雅集之时曾有过点头之交罢了。故而今日知其来访,应玚便惶恐极了——
若是被什么人见了去,以私会宾客之名报与丕公子……麻烦可就大了!更何况家里方收留了阿逍这位崔氏女!
这位高冠博带、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周中郎也没有辜负应玚这点提心吊胆的焦虑。方一坐下,周宣便说了应玚最害怕的话——
“我昨日梦得一文士前往城郊采风,路上拾得一只琉璃红雀。朱雀者,离火,女子之惊才殊色者也。朱雀兼主死,而北斗亦主死……”
周宣这一大长串神神叨叨的说辞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不由得捧着茶盏,咂了一口酽茶,“想必应公昨日,是得了一位面生七星的贵女罢?”
应玚感到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紧接着,这位面容和气的士人终究还是反应了过来,离了坐具,起身膝行至周宣身旁,紧紧抓住周宣的手,神态带上了恳求。
“……应公何故此态!宣只是知此事罢了,应公勿忧!”周宣忙放下茶盏,回握住这位应兄颤抖着的手,“宣必是不会与外人道的!”
“贤弟!贤弟……当真为兄守口如瓶?”应玚的语气里有一丝迟疑。
他与周宣也只是认识而已,能有什么交情在!这可让他如何信任呢?更何况这周宣若是当真不愿多管闲事,那他梦到了,必也就罢了。又是为何偏偏要来告知与他?
“那是自然。应公不必忧虑,宣此来并无他意。只是此子贵不可言,格外要珍而重之……有朝一日必富有四海,岂能儿戏?”周宣压低了声音,安抚般地与应玚说道,“只不过此时芽蘖方萌。潜龙勿用,应公自当是懂得的。宣此来是要嘱咐应兄,要助此子蛰伏呀。”
应玚完全被周宣这一副神秘兮兮的说辞给原地定住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反驳一下周宣,毕竟为人臣者,背地里议论什么富有四海,什么天下共主,岂止是大不敬耶?
但应玚这颗只善于作些文辞美赋的头颅,显然并不是会带着极强的政治敏感度去处理信息的。毋宁说,他更倾向于思考一些更日常、更有人情味的东西……
——富有四海?那若在男儿中,便是帝王了。可逍儿是个女郎,那岂不是……
——而如今天下之势在曹公,那富有四海,岂不是,岂不是……
——不行!逍儿如此年幼,曹公却何等年纪了!为人父母者,怎可使家中年幼女郎嫁与老叟,纵是曹公也不行!
——……丕公子也不行!公子都约莫而立之年了,我们逍儿岂能没有更好的去处?
——莫非是叡公子?这个倒是十分合适!那,要不要寻个机会,看哪次雅集之时丕公子心情愉悦,将逍儿带了去与叡公子结识一番呢……
——不!孔和贤弟方说了潜龙勿用,蛰伏!怎可抛头露面呢!
……周宣就看着应玚眼神直直的,也不知他在神游什么,但还是颇为善解人意地等了一等。毕竟,这种十分吊诡的信息,孰人听闻了都会惊讶片刻的。
也幸得这位术士只会解梦而不会读心,不然,他就会看到面前这位惶恐的文士脑子里一秒八百个想法……但就是没有任何一个是猜对了的。
“应兄?应兄?愚弟的话,兄可听进了去?”周宣等了许久,隐隐有些担忧。
他想,好歹应玚应德琏也是官居文学掾,虽不甚通于政事,但起码也应是个头脑机灵的,这样才好在丕公子身边混。但是这位应兄……周宣如何看,都觉得此人似乎不甚聪明……
“啊!当然,当然!可……贤弟今日寻愚兄来,竟是为此事吗?其实纵使贤弟不多嘱托,兄也自当是好好为阿逍隐下此事的……”
“如此,宣便可放心了。”周宣又端起朴素但清雅的茶盏,自若地细细地啜饮一口。
安心下来的应玚理了理自己的仪态。膝行回去似乎有点太狼狈了,他索性将坐具移了过来,在距离周宣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二人的气氛也因着这拉近的物理距离而缓和了些,甚至堪称熟悉了起来。
周宣因少时便极擅长解梦,因而时常游走于贵人达官之间,成就了一副十分纯熟妥帖的社交技巧。就这样时而谈几句流行的文赋,时而谈几句戚里人家的趣事,不出一刻,便令他面前这位方才还颇有些紧张的文士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