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逍忍住强烈的解离感,努力令自己的认知回归现实。
无论事情多么荒诞,应逍都希望自己仍然“存在”着。她喜欢保持理智,而非随意将自己放逐于那未知之物的安排。
她太喜欢掌控自己、掌控一切。这是她作为游紫竹时的生存法则——
在马斯洛需要层次里,安全感仅叠在最根基的生存需求之上而已。安全是人必需的。一位孤女,若非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又何以获得安全感呢?她不愿也不该倚靠除自身外的任何人,也除了保持清醒就别无选择。
如今这圭臬,也自然地流转到了作为应逍和曹飏的她身上。
“所以,和我从头至尾,好好地说一说你的事。包括你重生前的那一生。”
应逍收起了作为一位世家贵女待客时的得体微笑,那是她从曹飏的记忆里得来的。
现在,她脸上那凛冽如孟春未融冰雪的探究神情,是属于她*自己*的。
于是,自进屋起便带着一丝赔笑般的讨好神情的管辂无可避免地寒战了一下。她那小狐狸毛皮般油光水滑的仪态,被应逍锋利的目光不由分说地割开了。这令她不得不强忍着畏缩的冲动去认真回应应逍的问题。
“主君,您不如……直接观看辂的心吧。辂不会骗主君,辂只是,不由得地害怕……抱歉,辂失态了……”
管辂似乎十分胆小,在应逍冷而利的目光之下,讲话都带上了一缕无法稳住的哭腔。
“别怕。”应逍安抚般地轻轻拢住了她的手。
管辂微微颤抖的手被捉住,她明明怕极了,却又带着虔诚而视死如归的皈依冲动——
那是她亲自接引来的神明啊。尽管应逍此时的外观只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可是那思索时沉静的面容,那恼怒时的压迫感,和那认真起来时如细细银刀般锐利而精准的目光……如何不是神明才会拥有的呢?
……管辂就没想过这只是她心脏比较敏感,比起别人更容易受惊吓而已。
这位战战兢兢的少女术士将应逍的手拉向自己的心口处,从衣襟内扯出一根挂在她脖颈上的红绳。
红绳上,坠着一颗淡红色的半透明矿石。随着管辂将那矿石挪近她心脏的位置,那石头中如血丝般的红痕纹路竟也砰然跳动起来——
应逍看着那熟悉的石头,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娲术】所召唤出的息壤结晶。那简直,一模一样。
“主君直接观看辂的心吧……”
“……观看?”
很快,应逍便知道了“观看”的意义。
她的脑内响起参差的嘀嘀声,大量信息闪动着流入她的感官,起初杂乱,倏尔整齐——
她“看”到了管辂的一生。
这位前世身亡于正元年间的占星术士,本是不甚关心天下大事的。
管辂少年时,是个喜欢看星星的孩子。星辰日月在他的守望下,似是一群乖顺的牛羊,愿意把四时和人事的秘密,说给他听。
「人禀天地四时之气而生,方一出生便注定了一生的命运,从生到死。」管辂如是想,亦如是知晓自己的命运。
及至中年,他成了个每日与乡邻饮酒作乐的男人,甘果甜醴吃了没够。吃饱喝足便迷迷糊糊地与人胡言乱语,开些粗俗不入流的玩笑——
孰家儿子屙尿进炉子里,那他家必然会有一窝鸟儿来檐下做窝啦;
孰家北屋的西头埋着个男人的尸骨,故而他家女眷经常生病,将尸骨挖出来埋掉,那病自然就好啦;
我额上无长生骨,鼻上无梁柱,背无三甲腹无三壬,脚下亦无生根——我是个短寿人,怕是要看不到女儿出嫁,儿子娶妻啦……
无一不应验。
这就是,命运罢——
纵是食物无故变成落叶,他也会吃下。神明降下的命运,是无解的。
于是他笑着看朝堂大乱,笑着看司马氏渐生异心。
看到生民倒悬,如煎苦海,他也笑着,只不过仍是不忍心。于是他背过脸去。
他知晓自己的命运,他什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