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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间微光与无声惊雷（第2页）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柔软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纹路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两个字，连同其中蕴含的、她所能感受到的全部微薄却无比珍贵的暖意，一同镌刻进自己的血肉里，刻进骨头上。先前所有的委屈、彷徨、不被理解的孤独和来自家庭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柔软的、可以暂时依靠的着陆点。原来，被人在意着、默默地注视着、无声地鼓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像是在寒冷漫长的冬夜里，独自跋涉了许久，几乎要被冻僵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件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外套，那温度不算炽热，却足以让冻僵的四肢百骸，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她不敢回头。

完全不敢。

怕一回头，那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假象就会瞬间破碎；怕一回头，就会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此刻也许正望向她的、深邃的、藏着万千星辰又似敛入了所有夜色的眼眸里；怕从那里面，读出任何一丝她无法承受、或者过度解读的情绪。她只能僵硬地、几乎要变成一座雕塑般，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发了疯似的、毫无章法地狂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如同战鼓般的沉闷回响，与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头顶永恒旋转的电扇声混杂在一起，在她耳中谱成一曲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混乱而激昂的、属于青春的秘密乐章。

“啪！”

一声清脆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敲击声，猛地打破了教室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瞬间惊醒了沉溺在自我世界里的、如同踩在云端般的林未雨。她猛地抬起头，像被从一场美梦中强行拽出，看见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扶了扶他那副象征着权威的金丝边眼镜，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带着冰冷的温度，缓缓扫过全班每一个角落。

“某些同学！”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能穿透一切窃窃私语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教室里，“注意力集中一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几天？自己心里没数吗？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们开小差、搞小动作的时候吗？！”

林未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嘴里跳出来。手心里的那张纸条，原本温暖的触感瞬间变得滚烫，像一块刚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冒出青烟，将她那点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欣喜与悸动，彻底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公开的审判。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摊开在桌上的那本厚重的物理书，猛地盖住了那张攥在手心的纸条，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旁边笔袋里插着的几支笔。

“哗啦”一声轻响，笔袋歪倒，几支笔滚落桌面。

周晓婉侧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滚落到她桌角那边的橡皮和一支自动铅笔捡起来，动作自然地将它们放回林未雨手边，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发生的小意外。这就是周晓婉，永远清醒，永远知道什么才是当下最重要、最核心的事情，情绪和八卦，在她高效运转的人生程序里，属于需要被立刻清理的冗余代码。

林未雨飞快地、带着感激和一丝狼狈地看了周晓婉一眼，后者却已经重新投入了与化学方程式的战斗，侧脸线条冷静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翻涌的、几乎要破堤而出的心潮强行压下，按捺回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她重新拿起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笔，目光落在那些依旧令人头疼的物理题上。奇怪的是，这一次，那些原本狰狞扭曲的符号、那些看似毫无生命的电路元件，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拒人于千里之外了。笔尖重新落在草稿纸上，虽然落笔依旧生涩，思路依旧会时不时地阻塞，像生锈的齿轮，发出“咔咔”的艰难声响，但内心深处那股顽强的抵抗和近乎自暴自弃的绝望感，却悄然消散了。

“加油。”

那两个字，像一颗被悄悄埋进冰冷冻土深处的种子，在她那近乎荒芜的心田里，接触到了这丝意外的暖意，便开始不安分地、倔强地生根，发芽，生出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向上生长的力量。她开始尝试着，模仿周晓婉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解题方式，一步步拆解题意，圈画已知条件，在脑海中搜索所有可能套用的公式。过程依旧艰难，像在黑暗中摸索，时常碰壁，但心态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为了讨好谁，不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而是为了不辜负那声来自黑暗中的“加油”，为了自己心中那点虽然微弱、却并未完全熄灭的星火。

也许，选择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在做出选择之前，就已经被恐惧和压力剥夺了前行的勇气，自己先举起了白旗。而顾屿的这张纸条，恰好在悬崖的边缘，在她即将坠落的瞬间，递过来了一根虽然细弱、却真实存在的救命的藤蔓。

当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如同天籁般响起时，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解脱与疲惫的声浪。桌椅挪动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书本和试卷被胡乱塞进书包的哗啦声、同学们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和迫不及待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的洪流，冲散了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未雨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动作缓慢地收拾着书包，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跋涉的旅人，身心俱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轻快。她将那张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皱褶、边缘甚至有些模糊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抚平，然后夹进了她书包里那本最珍爱的、书页已经微微泛黄的《红楼梦》里。动作轻柔，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条，而是夹进了一场不愿醒来的、带着微光的、关于青春的秘密梦境。

她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出闷热的教室，夏夜那带着余温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却不再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反而带来了一丝活着的实感。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夜空，惊讶地发现，那片原本以为会一直沉重如墨的漆黑天幕上，不知何时，竟然挣脱了乌云的束缚，缀着几颗稀疏却异常明亮的星子，正顽强地、微弱地闪烁着，那光芒虽然渺小，却固执地穿透了遥远的距离，像是为所有在迷途中徘徊的年轻人，指引着某种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方向。

在楼梯拥挤的拐角处，光线昏暗，人影幢幢。她几乎是凭借一种直觉，在攒动的人头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屿单肩随意地挎着那个看起来永远也装不满什么书的黑色书包，正侧着头，和周浩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他惯有的、那种带着点漫不经心、又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淡淡笑意。他似乎感应到了那道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

视线，就在这嘈杂的、充满汗味和青春气息的楼梯拐角，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短暂地交汇。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甚至连一个明确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像两潭敛尽了所有光线、却又在深处隐隐闪烁着什么的幽深湖水。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询问，有不易察觉的探询，或许，还有一丝和他平日里那副阳光不羁形象极不相符的、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的温柔。

林未雨的心跳再次毫无悬念地失控，像有一万只蝴蝶同时在胸腔里振翅欲飞。

她飞快地、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脸颊像被晚霞点燃般迅速滚烫起来，然后像是害怕被那目光捕获，又像是害怕自己眼中泄露了太多情绪，她猛地转过身，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下楼的人流中，像一尾受了惊吓的、仓皇潜入深水的小鱼，拼命地摆动尾鳍，逃离了那片让她心悸、却又忍不住想要回望的、充满无形引力的磁场。

然而，胸腔里那颗依旧在“砰砰”狂跳、不肯安分的心脏，和书包里那本紧紧贴着脊背、夹着那张纸条的书，却无比真实而滚烫地提醒着她——今夜发生的一切，那短暂的视线交汇，那手心攥出的汗，那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心跳，都不是幻觉。

那个夜晚，林未雨回到家中，在父母已然睡下的寂静里，拧亮书桌上那盏陪伴她多年的旧台灯，暖黄的光晕洒在摊开的日记本上。她握着笔，沉思了许久，然后一笔一划地，极其认真地写下：

“青春是一场盛大而孤独的行走，我们都是摸黑前行的旅人，背负着期望与自我的重量，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跋涉。谢谢你，在我差点被现实的黑暗吞噬、快要迷失方向的时候，递过来一束微光。哪怕这光微弱如萤，短暂如星火，也足以照亮我脚下那一寸泥泞的土地，让我重新积攒起一点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她知道，明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她依旧要面对父亲不容置疑的期望、令人头疼的物理难题、母亲沉默的忧虑，以及那张依旧空白、却重若千钧的文理分科意向表。但此刻，她的心中不再是一片被寒冬席卷的、冰冷的荒原。那颗名为“勇气”的种子，已经被那声无声的“加油”和那个短暂的对视悄悄唤醒，埋进了潮湿的土壤，只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属于自己的雨，或许，就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破土而出，迎向那刺目却充满生机的天光。

而窗外，云港市的夜，依旧深沉如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空气里弥漫着暴雨过后泥土的腥甜气息，仿佛这座多雨的城市，正在无声地、耐心地酝酿着下一场，不知会为谁而落，又将冲刷掉哪些痕迹的、盛大而迷蒙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