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六月十六日,立秋。
湘潭仍旧酷热,赵而忭选在清早走出宾馆。
城外已然热闹起来,车马声和叫卖声混杂在一起,码头的脚夫喊起了号子,来来往往的人说着不同地方的土话,不少土话赵而忭一个字都听不懂。
去年持续近半年的战争仿佛不曾发生过,带来的唯一影响竟是大量的木房被红砖房取代。
赵而忭上了一艘渡船,很快抵达了湘江南岸。
这里还保留着七八分湘潭昔日的景象,青石街道两旁的砖木结构的楼房和院落,如淑女般娴静。
他深入其中,既感熟悉,又觉分外陌生。
登上南山,寺院悠扬的打磬声和念经声渐次响起。
随着步履逼近,青砖墙映入眼帘,院中青烟袅袅,佛音萦绕。
寺门口站着个中年文士,他快走了几步,作揖拜道,“晚生见过伯孔先生。”
周圣楷连忙扶起,笑道,“友沂真乃隽才,洞门先生有子如此,当不憾也!”
赵而忭谦逊回道,“晚生实在羞愧,至今未中乡试,当不起先生这般夸赞。”
“友沂,”周圣楷深深一笑,眼角的皱纹拉得极长,“如今啊,功名不过锦上添花,看得长远、身负真本事,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周圣楷意有所指,赵而忭如何听不出来。
他垂头沉默,周圣楷请他进入寺庙,寺中等候的知客僧将他们引去一处偏僻的院子,那里有一间佛堂,供奉着数十个木主。
周圣楷与赵而忭执香三拜。
将香插入炉中,周圣楷扫视着一张张写着籍贯和姓名的木主,缓缓说道,“上湖南分守道史公荩卿讳启元,道州殉国……
“湘潭马惟元、王应龙,督练乡兵护乡,为贼虐杀……零陵陈纯德、唐周慈,以书生之身集义士起事夺城,力竭战死……
“贼肆掠南楚以来,士绅义民守节死义者甚众,不胜枚举。邵阳李秀才撞死启明城以后,又有不少忠义之士以死明志……”
赵而忭面色难堪,“伯孔先生是教训晚生,不该帮助潘巡抚招抚大同社么?”
周圣楷偏头看他一眼,摇头笑道,“友沂,你怎会如此想?”
赵而忭甚疑惑,拱手道,“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周圣楷的视线又回到正前方那尊慈眉善目的木制佛像,“死义者众,却多是朝廷官员,以及暗中支持官兵或义士,甚至直接参与反抗的士绅。
“如陈纯德、唐周慈那般起义而死的少,如李秀才那样自尽明志的更是少之又少。彼等家人朋友只要未曾参与反抗,也从未因此受到牵连,更莫说死了。
“大同社以外,皆以为大同社残暴,尤其对士绅,恨不能剥皮抽筋。但大同社一向宽仁,若非残害无辜,极少杀人,更别说斩首、凌迟等极刑。”
赵而忭面色沉重,眸中满是警惕。
周圣楷却不以为意,语气温和地继续说道,“莫说外面,便是南楚粤西的许多人,也对大同社误解甚深。
“很多人以为,大同社社长是女子,所以大同社阴盛阳衰,实则大同社最重武功,士卒在大明是丘八,在这里却是英雄。
“不少人在批评大同社重末轻本,可嘴上重视农桑的官府和士绅这么多年建了多少堤坝、水渠?又开垦出了多少亩良田?
“大同社起事不到十年,各郡可以说年年丰收!邵阳亩产几乎增半,湘潭等地也增加了两三成,重本的朝廷可曾做到过?”
“还有人觉得,大同社横征暴敛,田地十税四,远高于朝廷十税一。商贾交税少则十税二,多则十税七八,而朝廷商税低,很多行业近乎无。
“但实际上呢?大明治下处处贪污,佃户、农户交税时十份少说要交出六份。商贾同样如此,私底下不知要送多少银子才能安心做生意。
“大同社自然也有贪污,但控制得住。农户匠户商户等至少能留下一半所产,何况大同社取消了赋役。如今南楚之繁华,便足见百姓之富。”
赵而忭默然不语,周圣楷转头看他,“友沂,老夫晓得潘巡抚想招抚大同社,是因有人答应了他,招抚事成,即可保住他的乌纱帽。”
这不算什么秘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况周圣楷这等好友众多的名士。
“是,”赵而忭道,“潘巡抚对招抚本不上心,毕竟上头无人,还有两广总督在跟他争,他生怕招抚成功无功,大同社降而复叛反倒要受牵连。
“但大同社年初自南雄进入南安,攻占南安府城,永新、永宁山贼再起,熊总督下狱,新任总督张镜心主剿,还有那位的支持……是以潘巡抚动心了。”
周圣楷道,“潘巡抚想招抚大同社自是为了他自己,那么你们赵家又是为了谁?”
赵而忭看着老实地回道,“伯孔先生当面,晚生自然是不敢说假话,晚生到潘巡抚幕下,也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