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天光尚未收尽最后一缕余晖时,抵达了官道旁的驿站。这是处规制齐整的官驿,灰墙黛瓦,门前高悬灯笼,早有驿丞得报,领着两名驿卒在门外恭候。验过鱼符文书,众人被引至各自厢房安顿。驿站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整洁,井然有序,足以熨帖一日车马劳顿。
晚膳就设在驿站堂内,几张食案拼凑起来,菜肴无非是些驿站的例份:葵菜汤、蒸胡饼、熟羊肉,外加几样酱菜。赶了一天路,众人也都饿了,吃得颇为酣畅。
席间,阿穆一边为程瑾布菜,一边低声问道:“世子,平县就在眼前了。这次咱们……还像在田玉县那样,先暗地里查访吗?”
程瑾夹起一块胡饼,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平县之事,其症结昭然,就在‘常平仓三载未行平粜’这一条上,暗访意义不大。”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况且,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地从田玉县出来,他们早已备悉。此刻再想暗访,无异于掩耳盗铃。”
她见阿穆还站着为自己布菜,便抬手示意:“行了,我自己来,你也赶紧用饭。”
待阿穆坐下,她像是想起什么,转向正在细嚼慢咽的郑迁问道:“郑主事,这一路上的食宿开支,可还在规制之内?”
不等郑迁回答,坐在下首的洪彬已笑着插话:“使君放心,这般伙食,想超标也难。比卑职在宫中当值时吃得可差远了。”
郑迁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先是对洪彬点头道:“禁军拱卫宫禁,待遇优渥,自是应当。”随即转向程瑾,一本正经地回道:“回使君,断然不敢违制。若是超了,回京后度支司核销,下官第一个交代不过去。”
洪彬见他这般认真,忍不住玩笑道:“郑主事,您本就是度支司的人,还怕这点餐费报不了账?”
周世安见郑迁脸色微沉,怕他着恼,忙抢先笑道:“洪队长有所不知,正因郑贤弟身在度支,才更需以身作则。莫说餐费,便是多用了一支笔、一张纸,回司里都要录得明明白白。”他说着转向郑迁,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郑贤弟,我说的可对?”
郑迁被周世安这么一打岔,神色缓和下来,摇头道:“周兄最知其中利害。度支钱谷,分毫皆关国计,岂敢轻忽。”
这时,一直含笑旁观的程瑾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维护:“洪队长,莫要再打趣郑先生了。”
她略作停顿,话锋一转,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正事:“出发前我查阅过吏部档案,记得平县的县令,似是科举出身?你们谁有印象?”
常禹辰放下汤匙,略一思忖便清晰答道:“使君记得不差。县令李清,年三十六,乃是宣威三十年的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未及而立便进士及第,可谓少年得志。及第后先授秘书省校书郎,三年后外放为畿县尉,两年前先帝着重使用科举出身官吏,他便迁为这平县县令。”
程瑾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秘书省校书郎出身,又历经畿县历练……如此资历,按说不该是庸碌之辈。”
她话音未落,忽然想起数月前王砚之那番意味深长的话——“陛下特旨提拔的那几位进士出身官员……其考第普遍被压得很低。”心中不由一动,抬眼看向常禹辰:“李县令去岁的考课,等第如何?”
常禹辰闻言,眉头微皱,回忆道:“下官当时也留意过……记得是‘中上’。以他由畿县尉迁县令的擢升来看,这考第……似乎略有些不相称。”(注:唐代官员考课分九等,“中上”为第四等,对一位正获擢升的官员而言确属偏低)
“中上……”程瑾轻声重复,指尖在食案上无意识地轻叩了一下。一个进士出身、仕途顺遂的年轻县令,在获得升迁的第二年,考课却仅得“中上”?这其中的微妙,令人玩味。
年轻的贾峥思索片刻,试着分析道:“使君,会不会是这般情形?李县令此前任校书郎、县尉,皆是佐贰之职,只需听命行事,将分内事务办妥便可显出才干。如今身为一县主官,独当一面,千头万绪之下,或有些……放不开手脚?加之他科举出身,不似那些世家子弟有家族亲朋在朝在野互为奥援,行事或许便格外谨慎求稳,唯恐行差踏错,断送了这来之不易的前程,反显平庸?”
他这番推断,倒也是科举出身年轻官员常有的心态。席间几人都微微颔首,觉得不无道理。
常禹辰却缓缓摇头,补充道:“贾御史所言是一种可能。但‘谨慎’与‘怠政’是两回事。
程瑾听着两人的讨论,未置可否,指尖轻敲桌面,忽然问道:“《仓库令》有云:‘岁丰则加价籴,岁俭则减价粜’。这‘平粜’之令,触发在于‘岁俭’。若平县当真连续三年风调雨顺,粮价平稳,无‘岁俭’之需呢?”
周世安闻言,立刻摇头:“使君,这绝无可能。下官查过近年户部档册,京畿诸县去年夏汛、前年春旱皆有记录,虽程度不一,但绝非全然无恙。即便粮价波动不大,为防新粮陈化,仓中也该依例‘籴入’换储。‘三载未行平粜’,只意味着一件事——”他语气沉了沉,“不是无灾可赈,必是另有缘由。”
“要我说,”坐在下首的洪彬正嫌案上的羊肉太少,闻言插嘴道,“哪儿那么多弯弯绕?常平仓不动,不就是要么粮没了,要么人懒了么?查查仓里有粮没粮,不就都清楚了。”
他说着,目光瞟向旁边阿穆食案上还剩不少的羊肉,眼睛一亮:“阿穆,你这羊肉还吃不吃?”
阿穆立刻护住自己的碗,嘴里还嚼着胡饼,含糊却坚决地说:“洪队长,我刚吃,吃得慢!你……你要不去问问周主事?孙老说他最近还在调理,不能多吃性温发物。”
周世安闻言,哭笑不得地将自己案上的羊肉推给洪彬:“孙老确有嘱咐,这几日需饮食清淡。”
这番动静让气氛轻松不少。程瑾含笑看着,待众人笑声稍歇,方回归正题:“洪队长所言不无可能,但臆测无用。明日查验,便知虚实。”
驿站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平县这潭表面平静的水,底下究竟藏着什么,明日便要见分晓。
同一片夜色下,平县某处深宅内室。
烛光昏暗,只照亮桌案一角,将两道对坐的身影大半隐在阴影里。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压得很低:“明府,按察使明日就到。自从连日大雨后,咱们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今晚,要不要再……”
“蠢货!”另一个沉稳许多、却透着森寒的声音打断了他,“纵火本就是断尾求生的险棋!既然老天爷都不帮忙,你还想硬来?按察使仪仗已从玉田出来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今夜烧仓,你是怕他们找不到由头当场锁人,还是嫌咱们死得不够快?”
先前那人气息一窒,声音更慌了:“那……那怎么办?若是他们真较起真来,非要倒廪清查……”
“慌什么。”沉稳的声音冷哼:“账面滴水不漏,仓口堆的都是实打实的好粮。这两年,哪次盘查不是这么过来的?他一个京里来的娃娃官,懂多少地方上的实务?就算看出些端倪,没有铁证,他敢动吗?”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审慎的谋划:
“依我看……如今之计,不如早点‘认错’,姿态放低些,话说明白些——咱们就是无能,就是图省事,绝非贪墨,早点结案,早点把这尊菩萨送走,才是上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按此戏码,陪这位按察使好好演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