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瑾被这过分明亮的光线唤醒,刚想坐起,一阵宿醉的钝痛便袭上额角,让她忍不住轻嘶一声。窗外传来的已是街市热闹的喧嚣,显然时辰已不早。她微微一动,感觉到小腹传来熟悉的坠胀感,却不像往日那般尖锐难忍。
她偏过头,看见枕边放着一只青瓷小瓶。瓶身温润,触手微凉,上面贴着张素笺,是孙太医那熟悉的遒劲笔迹:“蜜炼归元丸,每日晨起温水送服两粒,可常服。”
阿穆正轻手轻脚地在屋内收拾,见她醒了,连忙上前道:“世子您醒了!孙老太医一早来过了,见您睡着便没打扰。这药丸是他特地配的,说是用蜂蜜炼的,不苦,也方便随身带着。”
程瑾握紧手中的瓷瓶,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未尽的叮咛。她起身更衣后,便径直往孙太医厢房去。
孙太医正在整理药囊,见她来了,眉头便皱起来:“怎么起来了?今日该好生歇着。”
“晚辈特来谢过孙老赠药。”程瑾郑重行礼,“只是今日实在不得闲。昨日询访所得诸多积弊尚未整理,时间紧迫,不敢耽搁。”
辞别孙太医,她径直来到县衙书房。时近正午,将满案文书映得透亮。她执起昨日记录的卷宗,那些仓吏闪烁的供词、粮商隐晦的控诉、老农颤抖的陈述,此刻都在墨香中缓缓苏醒。
她铺开新纸,镇纸压住卷角,凝神静思。脑海中,田玉县的种种弊象如同破碎的镜片,开始旋转、碰撞、试图拼合。
不知过了多久,她眸光微凝,似乎抓住了一丝头绪,随即提笔蘸墨。笔尖将落未落之际,却又顿住——这般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条陈,看似直指病灶,会不会过于理想,脱离了州县执行的现实?
她随即自嘲地轻笑摇头,管他呢,总要先有个雏形,方能细细打磨。若因惧怕不成熟而不敢落笔,便永远没有成熟的那一日。心意既定,笔锋便不再犹豫。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身形凝然不动,连阿穆端来的饭食都原封不动地搁在案边。“世子,您多少用些……”阿穆第三次轻声劝道。
“放着吧,片刻便好。”她头也不抬,笔下如行云流水。
直至申时,孙太医亲自拎着食盒进来,见她仍保持着清晨的坐姿,不由分说地将笔抽走:“胡闹!才喝了药,便如此糟践身子?”程瑾这才恍然回神,在孙老的紧盯下,匆匆扒了几口不知热了第几次的饭菜。
待孙老离去,她再次伏案,将散乱的草稿逐一修订、整合。当暮色染红窗纸时,案头终于垒起一叠墨迹未干的文书。她轻轻吹干最后一行字,揉了揉酸胀的腕骨。
那文书之上,条分缕析地写着:
一、清验粮之弊
设三方共验、均匀取样、当场画押、许民复验四法,破仓督独断之局。
二、破市易之壅
限公验批复之期,开越级陈情之途,削市令干预之权,绝官商勾结之路。
三、通民情之塞
禁兵卒擅入仓场,改里正考成连坐,置密报信筒于要处,使民冤得以上达。
程瑾轻轻摩挲着这份尚显粗糙的初稿,窗外月色初升,清辉满地,一如她此刻渐渐明晰的心境。
这时阿穆轻步走进来,为程瑾换了盏新茶,见她仍在整理那些条陈,低声问道:“世子,这些章程,要立即上奏吗?”
程瑾从沉思中回过神,缓缓摇头,将纸张按顺序理好,仔细收进一个木匣中:“不急。她指尖轻叩匣面,“这些条陈看似有理,实则稚嫩。若不能洞悉地方胥吏的执行之法,再完善的章程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这话让她忽然忆起那日在金殿上的情形。那位尚书省左司郎中徐业功出列谏言时,她只当他是别有用心,或是畏惧变革。此刻亲历了田玉县这般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见识了张五在《仓库令》框架下依然能翻云覆雨的手段,她才真切体会到徐业功那句“州县实务非纸上谈兵”的分量。
“他说的没错……”程瑾望着跳动的灯花,轻声道。我确实不懂地方庶务。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会想到一本《仓库令》能被曲解至此?又怎能料到,堂堂县尉竟会成为仓场舞弊的护法?
吏胥之弊,在于舞文。她脑中忽然闪过这句话。这些积年老吏最擅长的,就是在字里行间寻找缝隙。再严密的制度,到了他们手中,总能被钻出漏洞——比如她设想的“三方验粮”,若仓督与市令暗中勾结,乡老又被威逼利诱,这“三方”反倒成了他们舞弊的护身符,将个人意志包装成了“公议”结果。
这不正与京南县如出一辙吗?她心头猛地一震。京南县那低得离谱的“十五文”折纳价,难道出台时就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核定”吗?定然是有的!可结果呢?那所谓的“核定”,不过是县令、胥吏、乃至被操控的乡绅里正坐地分赃后,给抢劫行为披上的一层合法外衣。任何良法美意,在彻底腐化的权力生态面前,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如今她为田玉县所做的这些修补,不过是让张五之流下次舞弊时,需要收买更多的人,编织更圆的谎言——仅仅是让他们舞弊的成本更大些,手脚更麻烦些罢了。
“难的不是案子本身。”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难的是分寸。这册中的纰漏,朝堂诸公谁人不知?为何历任户部尚书、满堂干吏,却无人敢动?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是啊,这世上不是只有她程瑾是聪明人。那些在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能臣干吏,哪个不是明察秋毫?他们不是看不到弊病,而是深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她对着虚空轻叹,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真的很难。”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望着那跳跃的火苗,深吸一口气——难,自然难。这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可竟。积弊如山,非一夕可移;沉疴入骨,非猛药能愈。但既已入局,便没有回头路。
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忽然想起孙太医那张严肃的脸。若再不歇息,明日怕是又要挨骂了。
“阿穆。”她终于起身,将木匣锁好,“收拾一下,回去歇着吧。”
阿穆连忙上前伺候。主仆二人踏着清冷的月色,穿过寂静的庭院。夜风拂过程瑾微热的面颊,带来一丝清醒。前路漫漫,但她至少已看清了第一个关隘在何处。
关隘之后或许还有雄关漫道,但既已看清,便有了拔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