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阿穆一路疾奔至孙太医住处,见屋内烛火未熄,忙在门外站定,强压焦急,轻轻叩门。
“孙老,是阿穆,有急事求见。”
待孙太医应声,阿穆推门而入,立即反手将门掩好,这才快步走到孙太医近前,用极低的声音急切道:“孙老,世子醉得厉害,方才……方才身上见了红,看着很不好,请您快去看看!”
孙太医原本已准备歇下,闻听此言,睡意顿时全无,眼中精光一闪,心中了然:“这才是陛下命老夫随行的真正要务。”他二话不说,立即提起随身的药箱,跟着阿穆快步赶往程瑾房中。
行至榻前,只见程瑾双颊酡红未退,眉头却因不适而紧蹙,气息短促。
孙太医在床沿坐下,屏息凝神,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她腕间。
指下脉象浮取滑数,显是酒毒外浮,扰动气血。但沉取却觉细弱无力,这正是血海空虚、气血亏虚之象。两相叠加,最耗元气。
孙太医收回手,对一旁焦急万分的阿穆沉声道:“酒毒缠扰,气血两亏,需先解其外邪,再固其本元。你速去,命人照我方子先煎一剂醒酒安神的汤药来。”
阿穆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出去,低声吩咐了下人前去煎药,自己则又迅速返回室内,守在榻前。
孙太医看着程瑾苍白中透着不正常酡红的脸,眉头紧锁,低声问阿穆:“老夫问你,你们世子……这癸水信期,向来可准?经量如何?”
阿穆闻言,脸上露出忧色,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孙老,并不准,时常延后,且……经行也常涩少不畅。”
孙太医微微颔首,这与他脉象所见相符,又问:“可知是何缘由?她平日若有不适,是由何人照料诊治?”
阿穆脸上泛起苦涩,声音压得更低:“孙老明鉴,世子这般处境,从不敢让固定大夫近身。以往在府中或外出时,但凡遇着这类症候,都是假称府中女眷抱恙,请来大夫后,世子隔着帷帐探出半截手腕。问起病症缘由,全凭世子自己揣摩着应答,从未让大夫望闻问切俱全。”
孙太医执针的手微微一顿,敏锐地追问:“信期紊乱最易突发状况,这些年就未曾出过纰漏?”
阿穆连忙解释:“早年在弘文馆进学时,奴日日随侍在侧,若有异常便立即告假,总能及时避开。自授官这数月来……”她声音里透着庆幸,“实在是天幸,几次信期都恰逢休沐,或在夜晚,勉强能支撑过去,未曾撞上紧要公务。”
孙太医听罢,看着榻上昏睡的程瑾,眼中掠过复杂神色。他行医数十载,深知这般长期讳疾忌医,对女子根本的损耗何其严重。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寒光,老人沉声道:“原来如此……这般躲躲藏藏,气血如何能调顺?长此以往,必成沉疴。”
孙太医看着程瑾昏睡的侧颜,心中百感交集。这孩子平日里杀伐决断、智计百出,让人几乎忘了她是个姑娘。这般年纪却要常年束胸压抑,连病都不敢好好看,实在可怜。他捻须暗叹:“幸亏此番遇着老夫,定要趁此机会好生为她调养根基。”
正当他凝神思索调理方略时,程瑾眼睫微颤,悠悠转醒。阿穆立刻扑到榻边:“世子您醒了!方才您又吐又晕的,吓得奴赶紧请了孙老过来。孙老说您是酒毒伤身,加上……加上……来了月事,说是气血亏得厉害,说要好好给您调理呢!”
程瑾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床前的孙太医,挣扎着要起身:“有劳孙老……”
孙太医按住她肩膀:“躺着别动。你这次气血耗损太甚,必须好生调养……”
“不……不必麻烦……”程瑾突然打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坚决。她避开孙太医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女子体态……若太过显眼,反倒不便……现在这样……正好……”
孙太医心头一跳,他行医数十载,听过无数病人为求康健费尽心机,却是头一回遇见有人为了隐瞒身份,竟将这副女儿身当作负累,宁可耗损根基也不愿施治。望着程瑾枯槁的面色,他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与怜惜——这孩子在世人面前演得太好,连自己都快忘了本来的模样。
“糊涂!”孙太医声音发颤,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你当调养气血是为了……催生女子形貌?”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胞宫失养、冲任不调,才会信期紊乱。若不好生调理,莫说平日精力不济,将来每逢信期便如历一劫——这才最是惹人疑窦!”
他将药箱轻轻放在榻边,语气转为医者的沉稳:“老夫为你调理,是要固本培元,让气血归经。经脉通顺了,信期自会准时而至,量中色正,再无崩漏之苦。届时你只需提前备好月事带,反倒比现在这般猝不及防更要稳妥。”
见程瑾怔怔望着帐顶不语,孙太医取出银针,语气缓和下来:“你放心,老夫开方会选用性味平和的药材,重在调和阴阳,不会让你……不会让你身形有碍观瞻。”
阿穆连忙捧来温热的汤药,孙太医亲自接过药碗,轻声道:“把身子养好,你才能继续定国安民。若是连站都站不稳,还谈何瞒天过海?”
孙太医这番话说得恳切,字字句句都敲在程瑾心上。她怔怔地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视线渐渐模糊。常年紧绷的心防在病弱与酒意的双重侵蚀下土崩瓦解,温热的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发。
阿穆见状,连忙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孙太医微微颔首,温声道:“让她哭吧。这些年的委屈,憋在心里才是大忌。”
这句难得的体谅,让程瑾的泪水愈发汹涌。她想起这些年在人前强撑的艰辛:束胸的疼痛、信期时的虚弱、时刻提防被人看破的警惕——即便在父母面前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生怕流露半分就会让双亲忧心,所有苦楚都只能独自吞咽。如今这份深藏已久的脆弱终于被人轻轻接住,她颤抖着接过药碗,任由泪水滴落在漆黑的药汤里,漾开圈圈涟漪。
程瑾闭上眼,将混着泪水的苦涩药汁一饮而尽。那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也将这份迟来的关怀带进了冰冷已久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