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瑾在一家颇具规模的粮铺前下马。她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立在店外,静静观察了片刻。只见店伙计正将一袋袋粮食过秤入库,那掌秤的老先生眯着眼,待秤杆平平一稳,便高声唱出斤两,旁边的小伙计应声在木牌上记下一笔。
她这才缓步上前。掌柜的见来人虽衣着简洁,但气度沉静,目光明澈,不敢怠慢,亲自迎了上来。
“公子可是要探问粮价?”掌柜的颇为周到,不待程瑾发问,便指着店内几处介绍起来:“这边是陈粟,每斗作价十八文;这边是去岁的好粟,颗粒饱满些,要二十二文;若是最上等的河东精粟,则需二十五文一斗。”
程瑾听得仔细,目光随着掌柜的指引,在那或略显暗沉、或金黄饱满的粟米上掠过。她心中默记,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问道:“若是采买三十石好粟,作价几何?”
掌柜的见她问得具体,心知是正经买主,脸上堆起笑来:“公子若是诚心要,三十石好粟,可按每斗二十文算。”
程瑾微微颔首,转而问起运输细节:“若是雇车运粮,途中损耗通常多少?”
掌柜的伸出两根手指:“每运百石,少说要耗去两石。这还算是好的,若是路途颠簸,耗上三石也不稀奇。”
程瑾心中一动,这正是《仓库令》中“耗损”一条在现实中的映照。她不再多言,谢过掌柜,又转身走向下一家。
接连数日,她便是这般穿行于东西市的粮行、草市之间,不只看价,更看那粮食如何入库、如何堆放、如何过秤、如何装车。她将所见所闻,与两部律令一一印证,那些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旬价”“耗损”“曝覆”,渐渐化作了眼前鲜活的景象与具体的数据。
第八日深夜,程瑾在书房对着各地账册。烛光下,京畿诸县的折纳数据呈现出耐人寻味的差异:
京南县:问题最明显,折纳价恒定为令人咋舌的十五文,远低于市价。
田玉县:账面上看最“干净”,折纳价为合理的二十一文,与市价持平。
平县:折纳价二十文,但三年来常平仓未进行过一次平粜。
甘阳县:折纳价与市价相当,但运输损耗率略高于常例。
郑迁在京南账册上批注:“市价三成差价,已超出合理范围。”
而在田玉县的账册旁,周世安写下了关键提示:账目粮价与市价吻合,然上等粮入库比例不足一成,与当地粮产质量严重不符。须核查验粮胥吏。
程瑾看着账册,陷入了沉思。
四县四相,倒是分明。京南明目张胆,田玉偷梁换柱,平县怠政废弛,甘阳细水长流。
她起身执笔,批下数行小字:
“京南查定价之弊,田玉验入库之实,平县问平粜之责,甘阳核损耗之数。”
三更梆子响起时,她吹灭了烛火。
“剑已擦亮,静待出鞘。”这个念头让她心潮澎湃,但随即,一股沉重的压力便覆了上来。这四份轻飘飘的数据,背后牵连的是四地万千百姓的生计。她即将挥出的每一‘剑’,都重若千钧——但这重量,正是她立于此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