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程瑾在书房一坐便是三日。她累极了便和衣在窗下的矮榻上小憩片刻,醒来用冷水敷一敷面,便又回到案前。烛芯剪了一回又一回,侍女悄悄放在案边的膳食,也总是等到凉透了才被想起。连日不曾好好梳洗,纵使隔着些许距离,也能察觉到她发丝间因思虑过甚而生的些许黏腻,眼底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她浑然不觉疲累,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那两套律令构成的宏大体系之中。
起初,那些繁杂的条文如同迷宫,但很快,她便抓住了其中的纲领。她不再孤立地背诵,而是将《仓部格》的“罚则”与《仓库令》的“规程”一一对应,编织成一张严密的逻辑之网。
在“折纳”环节,《仓部格》要求依“时估”定价,而《仓库令》细化了三方共同核价的流程。她意识到,若评估者受人左右,在采价来源、核定标准上稍作偏向,“时估”便能轻易偏离真实市价,为刻意压价盘剥百姓留下空间。
在“出粜”环节,她发现即便平粜价格合乎规定,若胥吏在发放时机或售卖对象上动手脚——例如将消息提前透露给特定粮商,或暗中限制平民购买数量——同样能利用国家平抑粮价的政策牟取私利。
在“耗损”环节,她明白超标的账面损耗背后,要么是仓吏疏于职守、未按规定“曝覆”以致粮食霉坏,要么便是借盘点的机会监守自盗。关键在于核对曝覆记录与仓廪实物的真实状况。
更让她警觉的是《仓库令》中关于“粮食品等”的严格规定。条文虽对成色、干湿、杂质等有细化标准,但判定权终究在人。
至此,她手中的两部法规已融为一体。《仓部格》如同律剑,指明罪罚所在;《仓库令》则如同明镜,映照出执行过程中每一个可能扭曲的环节。所有贪腐的伎俩,都已在她脑海中无所遁形。
程瑾合上手中卷宗,指尖在《仓部格》封面上轻轻摩挲。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朝堂上那句“以《仓部格》为准绳”说得何其轻巧。难怪当时百官神色各异——这仓廪之中,处处都是学问。“时估”二字背后藏着三方博弈,“品等”之间尽是验收玄机,就连最寻常的耗损记录都可能暗藏监守自盗的痕迹。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几分凝重,却更显出几分坚定。此去查案,她要丈量的不仅是账实相符,更是条文背后那些披着合规外衣的巧取豪夺。
第四日清晨,程瑾沐洗一新,虽未换上官袍,只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襕衫,却已神采奕奕。连日的疲惫无法掩盖她眼中的明澈,她起身上马,径直前往尚书省户部。
“本官奉旨巡察京畿仓廪。”程瑾向度支郎中出示敕牒,“需调用贵司主事郑迁,协理仓粮折纳账目。”
度支郎中验过敕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程按察稍候。”随即吩咐属官:“请郑主事过来。”
趁着等候间隙,程瑾对随行书吏吩咐:“调取京南等县近三年的折纳时估存档。”
她略作沉吟,又对度支郎中道:“另请仓部主事周世安协助,下官需要精通《仓库令》之人梳理稽查要点。”
不多时,两位主事快步而来。郑迁见到程瑾,眼中闪过一丝会意的神色,恭敬行礼。周世安紧随其后,姿态郑重。
程瑾温声道:“久闻二位主事精通漕粮账目与仓廪章程,此番查案,还要多多倚重二位经验。”
她将文书递给郑迁:“郑主事,烦请你仔细核对这三年的折纳时估,凡与市价有出入之处,务必标注清楚。”
又对周世安道:“周主事,仓廪管理中易出纰漏的环节,特别是折纳定价、粮食品等这些关键处,还请你整理成册。”
“下官领命。”二人齐声应道。
程瑾颔首:“有劳二位了。”
从户部出来,已近午时。程瑾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穿过纵横交错的坊街,越往西行,市声便愈发鼎沸。待至西市门口,一股混杂着谷物尘土、牲畜体味、食物香气与人群汗意的热浪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
作为靖安侯府的世子,她自幼出入的是宫阙府衙、书院猎场,何曾真正踏入过这等摩肩接踵、声浪喧天的市井之地?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既陌生又震撼,地上堆满了麻袋与草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属于粮食特有的朴素气息。脚夫们扛着沉甸甸的麻袋喊着号子穿梭,掌柜的拨算盘声、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