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洛阳城的狂欢却方兴未艾。
马车辘辘行驶在喧闹的街巷中,越是临近城门,节日的氛围便越发炽烈。虽仍有官兵设卡盘查,但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多是盛装出城赏灯赴宴的仕女与游人。
距城门尚有数十步时,青帷小车被一队守城兵士抬手拦下。在众多华美车驾中,这辆朴素的马车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例行查验。”为首的参将语气尚算客气,目光却锐利如鹰,“车上所载何人?”
柳四娘勒住缰绳,神色从容不迫:“回将军,我们是宇文将军府上女眷,应惊鸿帛行的裴娘子之邀,往城外别院赴宴。”她语调平稳,带着大宅仆役特有的三分底气。
参将闻言一怔。惊鸿帛行的裴雁与宇文将军皆是洛阳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今夜出城宴饮的贵人虽多,这般组合仍教他心生警惕。他上前一步:“可有凭证?”
恰在此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一角。昏暗车厢内,隐约可见三位头戴幂篱的女子倩影,两名胡服男子随侍两侧。居中的娘子纹丝不动,幂篱轻颤间,身旁作男装打扮的赵刃儿已探身递出两份文书。
火光跃动间,参将看得分明。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惊鸿帛行名帖,上面裴雁的亲笔画押与私印清晰可辨,另一份还赫然盖着宇文将军府的徽记。这正是当初赵刃儿与二人虚与委蛇,与虎谋皮,精心换取来的保命符。
“放行!”参将再不怀疑,态度立时恭敬,“愿诸位尽兴而归。”
城门守军应声让道,马车不疾不徐驶出城门。直到城门在身后渐远,杨静煦才惊觉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望向身侧的赵刃儿,只见那人依旧脊背挺直,仿佛方才不过是一场预料之中的过场。
夜色如墨,马车轻快地行驶在郊野官道上,两侧零星悬挂的花灯在风中摇曳,像是指引前路的星子。
杨静煦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忽然想起赵刃儿收下裴雁金银时低垂的眼睫,想起她在张承面前恰到好处的退让。那些看似妥协的瞬间,此刻都在她心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原来从最初下定决心开始,每一步都在赵刃儿的计算之中。
赵刃儿安静地坐在她身侧,面具已经取下,露出沉静的侧脸。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她眉眼间投下浅淡的阴影。
那些忍气吞声换来的通行文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袖中,像一只收敛了羽翼的夜鸟,在最关键的时刻,为她们衔来了通往黎明的钥匙。
马车驶出城门约莫一里远,身后洛阳城的璀璨灯火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边一抹朦胧的光晕。官道两旁愈发昏暗,唯有清冷的月光勉强照亮前路。
车厢在颠簸中陷入一片黑暗。
杨静煦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一直藏在怀中的青布包袱轻轻放在膝上。她解开系带,一层,又一层,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当最后一层软布掀开时,清冽如月华的光晕倏然流淌而出,瞬间盈满了整个车厢。
那光不似烛火跳跃,而是如一捧凝固的月光,温润、稳定,将车内每个人的面容都映照得清晰可见。
“咦?”坐在外侧的年轻弓弩手忍不住低呼出声,她好奇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颗散发着光晕的琉璃珠,又飞快地缩回,“凉的!竟一点也不烫!”
连一向沉稳的张一娘和谢二娘都投来惊异的目光。坐在车辕上的柳四娘听到动静,也忍不住微微侧身,掀开车帘一角,清冷的目光落在那盏灯上,满是讶异。
车内众人都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目光汇聚在琉璃灯上。杨静煦能感觉到,那目光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惊叹,并无半分恶意与贪婪。
在这片由她的琉璃灯照亮的小小天地里,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抬手,轻轻摘下了遮蔽容颜的幂篱,任由那清辉洒在自己脸上。她转向赵刃儿,目光澄澈而明亮,像浸过了月色。
赵刃儿也正看着她,眼神沉静,带着一丝了然。
四目相对间,杨静煦忽然强烈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宫墙、长秋监、虞宅、宇文贽,那些有形或无形的枷锁,都已彻底被她抛在身后。她不必再隐藏,不必再惶恐,不必再做任何人的棋子或祭品。
这盏母亲留下的琉璃灯,不再是她藏于怀中的秘密,而是她敢于展露于人前的,既属于她自己,又可以照亮他人的光明。
她可以,也终于能够,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人”了。
马车在夜色中行了许久,久到琉璃灯的光晕都仿佛在颠簸中染上了几分倦意。
当车轮最终停稳时,车帘外透进一片温暖的亮光。杨静煦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只见一处质朴的乡间别院静静伫立在月色下,檐下挂着一排暖黄的灯笼,将青砖白墙映照得格外温馨。
院门从里面打开,贺三郎提着一盏橘色的灯笼快步迎了出来。灯笼在他手中轻轻摇晃,暖光在他带笑的脸上跳跃。
“可算到了。”他朗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热汤饭菜都备好了,快进来暖暖身子。”
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为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