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如今眼前这位早已不是能让他们这些底层军汉心生向往、可以随意玩笑的“将军”了,一句“将军”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足以给现在的佥事大人添上许多麻烦。
他尴尬地抬手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赶紧改口,声音都低了几分:
“……呃,是佥事大人……劳烦佥事大人给俺登记一下。”
他飞快地报上猎物种类数量,然后几乎不敢再看南宫月,拎起自己的猎物,悄没声地、几乎是溜着边儿快步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南宫月面色如常,仿佛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他运笔如飞,笔下的馆阁体依旧工整清晰,将每一项猎获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的效率极高,判断精准。
往往来人刚将猎物放下,他只扫一眼,便能迅速判断出种类、大致重量、甚至受伤部-位是否影响品相,然后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
这份能力,绝非终日埋首文案的文吏所能拥有,必然是经过无数次实战历练才能形成的锐利眼力。
队伍排成长龙,又渐渐缩短。
南宫月始终稳坐案后,手腕稳定,笔迹未曾有丝毫潦草慌乱。
直至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满围场,南宫月将最后一名归来者的猎获登记在册,这才轻轻放下了笔。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直的肩颈,然后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因为一天伏案而略有褶皱的绯色官袍和腰间的金革带,将一切恢复成一丝不苟的端正模样。
仿佛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工作,他的一天,才算正式结束。
周围的喧嚣渐渐散去,唯有那本写满了今日成果的《秋狩猎获录》,静静地摊开在书案上,墨迹未干,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光。
………
一连数日,秋日围猎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南宫月也日复一日地履行着他那“众望所归”的记录官职责。
负责伺-候佥事大人后勤笔墨的小太监宋鸣,某日悄悄寻了个机会,向白晔禀报时忍不住带着几分惊奇嘀咕道:
“白公公,您是不知道,那位南宫佥事用起墨块来,简直跟……跟吃墨块似的!一个人一天下来,耗的墨量抵得上寻常五六位大人办公用的!真是奇了……”
白晔正核对着一份物资清单,闻言笔下未停,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回应道:
“佥事大人公务所需,用墨多些也是常理。这不是我等需要考虑的事情。库房里墨块备得充足周全,你随时留意着,及时为佥事大人补充上便是,务必不得短缺。还有,他案上的清水也要记得及时添换,不可显得我等内官监怠慢了大人。”
小太监宋鸣见白晔并无探究之意,连忙收敛了好奇,恭敬称是:
“是是是,奴才明白,定不会误了事。”
事实上,南宫月也只有在每日傍晚时分,大批猎获送抵时才会真正忙碌起来。
其余大部分白日时光,他倒像个十足的闲人。
无需下场争锋,无需参与议事,只需坐在那视野绝佳的位置上,看看围场四时变幻的光景,喝喝碗中源源不断的清水,若不去考虑那偶尔蠢蠢欲动的手痒,这般无所事事的闲散,于他而言,竟也别有一番自在滋味。
他的目光,常常会落在那不远处礼桌上的“镇岳弓”上。
这距离恰到好处,足以让他清晰地用视线描摹那弓身上冷峻的乌兹钢片与深沉的木纹,每一次凝视,都仿佛是一次无声的致敬与怀念。
南宫月常常想起凌傲老元帅,想起那位威严却又不乏慈蔼的老人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拉满强弓,如何将战场上的经验与为将之道倾囊相授。
他这一生,从泥泞中挣扎而出,能走到曾经的高度,离不开几位至关重要的知遇之恩,而凌老元帅,无疑是其中最为厚重的一位。
他总会想起老元帅将“流光”郑重交予他时的嘱托与期盼,想起老元帅的愿。
思绪飘远,甚至会想起四年前战事最吃紧时,陛下曾有意同样封他为“元帅”。
但他拒绝了。
并非谦逊,而是在南宫月心中,大钧的“元帅”二字,重若千钧,永远只属于那个抬棺出征、血洒疆场的老人。
看着老元帅的弓,他的视线也总能不经意地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