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穿透薄雾,为紫禁城层叠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浅金。
然而这暖色却化不开皇城根下那凝重的肃穆。
寅时刚过,身着统一蓝色贡士袍的新科才俊们,已按会试名次序列,垂首肃立于丹陛之前的长街上。
唯有晨风吹动袍角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气、未干的露水味,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天家威严。
秦卿许立于队伍中段,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身前那冰冷光滑、仿佛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面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有力却克制不住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耳膜。
今日殿试非同小可。
这并非寻常笔墨较量,而是直面天颜,由九五之尊亲自策问、钦定名次,决定一生荣辱的最终时刻。
前方那座巍峨高耸、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深邃庄严的金銮殿,如同沉睡的巨龙沉默地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威压,仿佛能吞噬一切杂念与僭越。
钟鼓楼传来庄严悠扬的报时声,净鞭三响,清脆凌厉的声音划破寂静。
鸿胪寺官员身着绯袍,神色肃穆,高声唱喏。
镶满铜钉的朱漆殿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露出殿内幽深莫测的景象。
贡士们屏息凝神,愈发垂首躬身,依着礼官的指引鱼贯而入,步履轻缓却坚定地迈入那象征着天下权力极致核心的宏伟殿堂。
金銮殿内,空间开阔至极,高耸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绘满彩绘的穹顶,御座高踞于九级丹陛之上,俯瞰着殿内众生。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鴞立无声,神情肃穆,如同泥塑木雕。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唯有贡士们靴底轻触金砖的细微声响和那被强行压制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秦卿许不敢抬头,依着礼制,随着众人齐刷刷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叠加,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声浪,更显皇权至高无上。
“平身。”
一个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声音并不如何洪亮,甚至仔细听去,能品出一丝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微哑与中气不足,但它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便压下了殿中所有细微的杂音,让空气再次归于绝对的寂静。
秦卿许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
这个声音他已有多时未曾亲耳听闻。
与记忆中江南病榻旁那虚弱无力、时而气若游丝的声线相比此刻无疑凝实了许多,支撑起了帝王的体面。
但那声音底层蕴含的冰冷疏离,以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掌控一切的淡漠,却丝毫未变,甚至因这环境的衬托而更显深刻。
他随着众人起身,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垂首侍立。
眼角的余光极限所能瞥见的,不过是御座之下那明黄色的袍角,以及一只随意搭在蟠龙扶手之上的、修长而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
礼部尚书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地宣读殿试规程,字字句句,古板而严谨。
随后,内阁首辅杨文渊上前,代表朝廷向陛下呈上此次殿试的策问题目,依旧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时务策,但主题更为宏大,立意更为深远,直指王朝统治的核心困境与未来走向。
试题由司礼太监尖细而清晰地高声宣读完毕。贡士们领旨,各自按引班太监的指引,找到属于自己的考案,悄然入座。
考案之上,笔墨纸砚早已备齐,皆是上品。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纷乱的心绪尽数压下,将全部精神凝聚于指尖,凝聚于那支即将决定命运的笔端。
殿试之时,时间仿佛拥有了粘稠的质感,流逝得极其缓慢,却又在奋笔疾书中飞速滑过。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偶尔研磨的细微声响,以及读卷官、侍卫们轻缓巡视时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秦卿许沉心静气,摒弃杂念,将连日来的深思熟虑、江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痛、以及对当前朝局小心翼翼的观察判断,尽数倾注于文章之中。
他下笔极为谨慎,核心论点依旧围绕固本安民展开,但言辞较之鹿鸣宴上的直言不讳,已变得更为沉稳周全,引据更为广博精当,既稳稳守住了自己的政见底线,又尽可能地将锋芒包裹起来,避免过于尖锐刺激,力求在直抒胸臆与老成持重之间找到那个最微妙的平衡点,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
他并不知道在他心无旁骛之时,丹陛之上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琥珀色眸子曾数次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方向。
那目光沉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如同鹰隼掠过大地,扫视它的领地。
云初见端坐于御座之上,背脊挺得笔直。
面色虽仍比常人苍白几分,薄唇也缺乏血色,但眉宇间那股被病痛折磨出的憔悴与脆弱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不容窥探的威仪。
一场几乎耗尽心血的大病似乎并未能折损他核心的锐气,反而像是一块被投入冰水淬炼的寒铁洗去了表面的尘埃更显出其内在的冷硬与锋芒。
他确实好了很多,至少已能支撑起这繁重冗长的殿试礼仪,能清晰地审阅奏报,能进行必要的思考与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