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蝉无话可说,她对不起温兰殊,可她只能那么选,几十个孩子被一群擅长剥皮抽筋的流寇抓住,她但凡迟疑,那些小孩就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她压缩了很多时间,救完小孩把他们送回村子,全力奔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是你的游戏?”
李廓挑眉,峨眉雪芽香气四溢,“我给过你选择的,只不过,你在山中营寨和丈人观之间,不假思索选了营寨里不认识的小孩。云暮蝉,你其实根本不爱你的孩子。他们都说母亲的爱无畏无私,可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为了自诩的仁义,放弃了你儿子的生路,让我有机会给他种下丹毒。”
他缓缓走近,“而你的孩子,在饮下丹毒前一刻,还在笑,他说,娘亲会来的,会来接他回家的,我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云暮蝉神情恍惚,“这是死局,我只要遵守你的规则,无论选哪条都是死路。”
“是啊,我怎么可能给你生路。”李廓颇为得意,玩弄人心给他带来了虚荣心和成就感,“你知道这个丹毒叫什么?‘蝉’,和你的名字一样,正如同你,会成为害死他最深的毒药。因为你抛弃了他,让他和我这个危险人物待在一块儿。”
李廓无心饮茶,在云暮蝉想要拔剑的时候推门而出。
“杀了我,你也得后悔一辈子,云暮蝉。我们……后会有期。”
云暮蝉无奈,只能抱起沉睡的幼子,朝华一身紫衣,临风屹立,“阁主。”
“是我的过错。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亲吻着温兰殊的额头,“对不起,殊儿,娘对不住你。”
“他会明白的。”朝华看了眼温兰殊的睡颜笑道,“他很可爱,又懂事。”
“就是因为懂事啊……“云暮蝉紧抱孩子,让孩子自她身上汲取无尽的力量与爱,“我能把自己一切都给他,却不能在选择的时候偏心他一次。他要是恨我,我这辈子也认了。”
朝华疑惑不解,“您是女英阁阁主,做这些不需要辩解。”
枯叶沙沙作响,林间风穿过二人的间隙,吹拂起衣裙。
“有时候,母亲和孩子就是互相亏欠吧。”云暮蝉解释道,“殊儿,好好长大。”
她爱怜地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母爱是温兰殊生命里转瞬即逝的温暖,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追寻,因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心有执念。他懂事,关心别人,但很多情况下,他其实很无助。
我该怎么办,长安陷落,我手无寸铁。
难老难老,人都会老,我存在的证据,要么是不记年,要么是小宅,却都被摧毁。这世上毁灭永远比重建要快,他花了那么久改造的小院子,一把火就能摧毁。
什么是我的?
我能留下什么?
因此温兰殊的梦里才会有晋祠和云暮蝉。
每个人来到世上呱呱坠地,离开母亲的怀抱,贪恋母爱的温暖,无论得到得不到,都会紧紧追逐着冬日暖阳一般的爱。那是在一切崩塌后重塑人心的力量,那是在你一无所有后依旧对你说“没关系”的包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女为坤仪,温兰殊无缘厚德载物滋润众生一般的母爱,却在长年累月的重塑与追寻中领悟些许。重塑本就比毁灭困难,需要直面疮痍的勇气,和收拾旧山河的魄力。
温兰殊望着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晋阳,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第二个“母亲”,雕刻了他一切行为,他喜欢往馎饦里加陈醋,又眷恋晋祠的柏树和难老泉,因此做梦也是在晋祠。
栖云站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屹立,顷刻间一切全部消失,原地只剩下了空白一片,温兰殊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云暮蝉的景象快速移动,很快他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立足过往,才能看到将来,知晓来处,才能明白归处。竹子高百尺,是因为扎根泥土,你的‘泥土’,就是晋阳。”栖云缓缓道,“可是你的母亲,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她总是会在做抉择的时候把你放在脑后,她照顾别人的孩子,她行走江湖却不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到最后,她赴了一场让她亡命的约定。”
栖云幽幽道,“她从未想过你。”
温兰殊冷笑一声,“她是我的母亲,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我的一切因她而来,这是养育之恩。而她为了更多人放弃我,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更爱众生。有这样的母亲,我很骄傲,我为她而骄傲。让你失望了,我理解她,不怪她,她内心的挣扎不比我的丹毒轻松。”
栖云惊诧,手里的佛珠一停。
“这就是你的丹毒,蜀王李廓?真是可笑。你觉得爱就应该占有、偏爱、盲目?那你真是太可怜了,你没有遇见过博爱众生之人,而那些人的光也注定不会照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暗处的青苔,永远厌恶光芒,永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普照的光。”
“你跟云暮蝉还真是像。”
温兰殊自豪一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和她同样爱着很多人,也爱着晋阳这片水土。”
说罢,温兰殊合上眼,面前当即出现了难老泉的场景,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他竟然掌控了因丹毒而导致的梦境。
“没有什么是不老的,所谓难老,是一种不可能的祝愿。”温兰殊手撑着难老泉旁的栏杆,“但是晋阳城永远不老,千古兴衰,梓泽丘墟,晋文称霸却难逃三家分晋,现如今,还在的也只有晋阳城。就算我看不见,到不了,它也一直在我心里。”
温兰殊越说越激动,他在这场梦里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甚至让他一改之前的绝望与颓丧,主动控制起梦境来。
他要醒来,他要看见父亲,看见萧遥,看见许许多多还担心着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