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喜悦的眼泪,也是绝望的眼泪。
是神明在关上了所有的门之后,留给他的、唯一的、却又无比残酷的窗。
一碗蔬菜泥终于喂完了,优希的脸上沾上了一点绿色的泥渍。拓也伸出手,用他那粗糙却又无比温柔的指腹,轻轻地将那点污渍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优希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那正准备抽离的手。
她将他的手放到自己温暖柔软的脸颊上,像一只寻求着主人爱抚的温顺小猫,轻轻地蹭了蹭。
然后,她抬起头,用她那双偶尔会闪过一丝清明光芒的美丽眼睛看着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灿烂的、属于“结城优希”的独一无二的微笑。
“……拓也。”她用一种虽然有些含糊不清,却又无比认真的、充满爱意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喜欢。”
拓也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那早已是一片废墟的黑暗世界里,偶尔会像流星一样划过的唯一奇迹的光。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过头,一滴滚烫晶莹的、比任何钻石都更加沉重的泪珠从他那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擦掉,然后重新转过头,对着那个早已又开始追逐着阳光里的尘埃的、他最心爱的永远的妻子,露出了一个比任何人都更加温柔灿烂的微笑。
“嗯。”他说,“我也是。”
……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对于宫本拓也来说,这三年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永不天明的黄昏。
那天,当医生将两个皱巴巴的、像小猴子一样的新生儿抱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父亲,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奇迹”的感觉。
那是一对龙凤胎,男孩有着和他一样的、充满阳光的灿烂笑容,女孩则有着和优希一样的乌黑柔顺的头发和那双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巨大美丽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健康的。
毕竟优希的“病”是后天因素所导致的,这两个由神明所赐予的小小奇迹,并没有继承她那份破碎的灵魂。
拓也为男孩取名为“阳太”,希望他能像太阳一样永远温暖而充满活力。
为女孩取名为“希光”,希望她能成为照亮这个早已是一片黑暗的家的、唯一的希望的光。
“阳太!不准抢妹妹的玩具!”
拓也一边用早已变得无比熟练的动作给怀里正哇哇大哭的女儿擦着眼泪,一边对自己那正拿着妹妹的布娃娃在房间里四处乱跑的、精力旺盛的儿子发出了充满疲惫的无力怒吼。
而优希则安安静静地坐在铺满了柔软地垫的客厅角落里。
她的手里也抱着一个和女儿同款的小小布娃娃,脸上挂着天真的、傻乎乎的微笑,正用一种充满“母爱”的温柔眼神看着自己怀里那没有生命的“孩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简单摇篮曲。
她对眼前这充满哭声和吵闹声的、属于“现实”的混乱毫无反应。
她的智力水平在这几年里又退化了不少,现在的她就像这个家里的、第三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拓也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守护的最心爱的“大女儿”。
他终于哄好了怀里的小女儿,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儿子手里夺回了那个早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布娃娃。
他将两个孩子都安顿在了他们的游戏区里,然后拖着那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的身体走进了厨房。
他还要准备三个人的午饭。
他早已辞去了居酒屋那薪水微薄的兼职。
为了这个家,为了能让优希和两个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他这个连大学都没有毕业的男人,只能选择去干那些最辛苦、最累、却又来钱最快的体力活。
白天的他是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工人,晚上的他是物流仓库里搬运着沉重货物的临时工。
而回到了家,他则是这个早已失去了女主人的破碎的家里,唯一的、身兼父职与母职的全能超人。
他好累。他的肩膀像压着两座无形的大山,一座是沉重的、无法逃避的经济压力,另一座则是更加沉重的、永无止境的精神上的疲惫。
深夜,当三个“孩子”都终于沉沉睡去之后,拓也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点燃了一根他不知何时又重新开始抽起来的廉价香烟。
烟雾缭绕,他那张本该是充满阳光的英俊脸庞,早已被生活和疲惫雕刻上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刻沧桑。
他打开了那台二手的、运行得无比卡顿的笔记本电脑,再一次点开了那些他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的招聘网站。
他想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一份更体面的、更稳定的、能让他有更多时间去陪伴家人的工作。
但是,“高中学历”,这四个冰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字,像一道无法被逾越的巨大高墙,将他和所有那些他所向往的未来都彻底地隔绝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