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接着说道:“臣出身浙江上虞,乡人有言,‘五山一水四分田’,与徽州大抵相似,亦是民胜之地。故而民众除了耕种,跑商的不少,出海的……也有。”
出海……
朱由检眼睛一眯,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信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之极和骆养性身上。
张之极是勋贵子弟,久居京城,他想了想,回话道:“臣生长于京畿之地,所见却与几位大人不同。”
“京畿左近,常能见到田地荒芜、村庄破败之景,人口逃散亦非罕事。若单以北直隶而论,似乎……地略多,而人略少。”
骆养性沉吟片刻,谨慎地说道:“北直隶之地,诚如张之极所言。”
“不过臣祖籍湖广,曾随家父回乡祭祖。沿途所见,南北景象大不相同。”
“有荒芜凋敝之处,亦有繁华兴盛之所。以臣的印象,似乎繁茂居多。只是,此乃臣旅途所见,浮光掠影,只可作为参考。”
听完五人的话,朱由检缓缓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我大明江山,有些地方已是‘民胜之地’,有些地方尚是‘地胜之地’。”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齐心孝的方向。
“然而,纵使是地胜之地,也会因民众迁徙繁衍,终有一日,变为民胜之地。便如安庆之例。”
他幽幽一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萧索。
“那么……我大明,究竟还有多久,才会到天下皆为‘民胜’,再无一寸‘地胜’之境地呢?”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场的五人,全都是人中俊杰,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聪明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几乎同时明白了皇帝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
朱由检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也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朕也曾观《韩非子》,同样被其中一句话,牵动了心神。”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背诵道:
“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众人心中发酵,而后才轻声问道:
“朕毕竟未曾生子,对此论所见不真。敢问诸位,民间……果真如此乎?五子复五子?”
几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这不是经义,不是策论,这是一个冷冰冰的、能无限推演下去的算术题。
片刻之后,还是张之极硬着头皮出列,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回……回陛下,民间产子,多有夭折。纵有五子,能存活长大者,或十之四五。或许……或许并未如此夸张。”
“是吗?”朱由检叹了口气,“纵然一对夫妻只得二子成活,便不夸张了吗?”
他伸出手指,开始计算。
“夫妻二十岁时,有二子。待到四十岁时,二子成家,便有四孙。待到六十岁时,四孙再生,便有八玄孙。”
“若此夫妻能活到六十岁,身后便是二子、四孙、八玄孙,合计一十四人。两口之家,两代之后,变为十四口。如此,当真不夸张吗?”
张之极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余众人,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这笔账,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恐惧。
又是一阵死寂。
倪元璐再度出列,他的脸色已有些苍白:“陛下……然而终究有灾荒,有时疫,有盗贼,有战乱……人口增殖,或会比想象中……慢上许多。”
“当然如此。”朱由检点头,承认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便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