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那片荒原在眼前重现,终年不息的狂风卷起冰雪,于是天与地,上下皆白。
她曾无数次走在这里。
掌心隐隐作痛,阿也低下头,看见被血染红的冰面之中,倒映出无数残缺的肢体。
一根根手指,半只或整只手掌,一节小臂或是小腿,小到指甲盖,大到半边躯体,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仿佛身处万人坑的坟场之中,而更深处是一片晕染开来的暗红色,触目惊心,让人不敢去深究内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很快,阿也发现肢体的形状和长度都一模一样。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树叶,除非……
除非这些本来就属于同一个人。
恍惚间,阿也觉得自己好似案台上的木娃娃,空有主干,等待着工匠绘制图纸,打磨肢体,再完成最后的拼接,而四周散落的都是次品,作为可替代,可随时更换的部件。
先找到肉身再说。阿也摇头甩去杂念,随即犯了愁,这么多,要先从哪里找起?
她小心在冰面刻下标记,但很快被大雪抹去。尝试无果,阿也边走边想,最后演变为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
忽然间,福至心灵,阿也闭上眼,沿着心底那串若隐若现的脚印前行。
于无声处,一道惊雷乍响,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如愿在远方风雪里寻得一人身形。
眨眼间,风雪迫近眼前,藏匿其中的那人伸出手——于是她也伸出手去。
刹那间,万物飞速远去,只余一片漫长的寂静。
风雪散尽了,阿也慢慢蹲下来,卷起衣袖,虚无的火焰缠上指间,融化冰面的白霜。
一点一点,模糊的人影显现出来。
四肢修长有力,肌肉线条分明,仿佛匠师完美的造物,而凌乱的长发缠绕着常年不见日光的躯干,仿佛绘在白瓷上的诡谲刺青。
火焰奋力跳动着,于是距离越来越近,隐藏在乱发间的面容逐渐清晰——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也一怔。
在出发前,她曾问过殷珅,“我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样子,如何找出我的肉身?”
“那是你的肉身。”殷珅这样回答她,“只有你自己才能判断。”
所以,尽管从未见过那副黄金面下的真容,阿也却觉得,如果那双紧闭的眼睁开,一定会是妖冶的赤色。
是你啊。阿也忽然笑起来,俯下身来。
薄如蝉翼的冰面瞬间融化了,荡起柔软的涟漪,她拨开水面,触及冰冷的自己。
“咔。”那层封印破碎了。
霎那间,心口像是被豁开一个大洞,纵容风霜雨雪呼啸而过,将一切都带走。
酸雾从中喷吐而出,犹如惊涛骇浪,将人瞬间倾覆。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被腐蚀,酸痛麻痒,深入骨髓,无法逃脱。
一双双眼睛在眼前急速闪过,时而染血,时而浸汗……直逼面前,避无可避。
阿也努力压抑要冲出来的呜咽,硬生生憋成一口甜腥。她卡住自己的喉头,试图阻止,但最终还是吐了出来,连带着那些恨意一起,溅了满眼猩红。
霎那间,天旋地转,沉闷的一声响。她倒在冰面上,后背被寒意刺透。
时间回溯,回到笼罩街道的雨夜之中。被那把旧剑贯穿的瞬间,她抬起头,对上那副黄金面具之下,妖冶的赤瞳。
阿也急促喘息,死死揪住胸前衣襟,那里明明没有伤口,却那么痛,像是被什么贯穿一般。
忽然间,她懂了那是什么。
是恨。
……她好恨。
像是在碑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明明当时是如此真切地期盼着能永远留存,但随着岁月流逝,逐渐风化,什么也没能剩下。
她恨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阿也茫然地望向这片天地。天幕辽阔高远,冰原漫无边际,飞雪打旋飘落,给这片大地披上纯白的寿衣。
血泊在扩散,视野逐渐拉近,阿也与红色的倒影对视,如同从梦魇中惊醒——
她最恨的,其实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