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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到北,车马辘辘,这一路上,楚睢越是走,越是胆颤心惊。
良田没有了,京中盛行仙人膏,其中暴利,令民间蜂拥而至地拥簇起来,仙人膏的材料毒子果烧土地,一轮毒子果种上,三年内都长不出麦穗来,如今原本足以称之为万里流金的良田荒芜着,黑褐色的土地斑驳着——这里连杂草也生长不出一根来。
马车忽然吁地一声停下,车夫连忙道:“侯爷,前头有个老头儿。”
他说着,挥舞着马鞭驱赶他,口中发出一连串类似于骂与叫的声音,楚睢皱眉道:“何必为难人。”
那老头儿躺在地上,半晌,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来:“饿……”
楚睢吩咐:“拿后面干粮来分给他。”
车夫脸上带着几分鄙夷,他去马车后握着干粮,好悬有楚睢盯着,勉强肯露出个好脸来:“吃吧,老人家。”
猛然间,异变陡生,那老人一拿到干粮,一旁的田野里头闪电似的冒出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来,当即对着那些干粮又挣又抢,枯瘦的手不停地往后车厢里重重地伸,还意图往上扒马车,车夫吓了一跳,急忙冲上马车,把人往下驱赶,道:“滚,滚——!!”
受惊的马扬起前蹄来,饥肠辘辘的人们尖叫起来,急急忙忙的推搡,重重地将方才讨食物的老者推到了地上,老者哇地一声吐出了方才勉强塞进肚子里的食物,楚睢见状,默不作声,只把箱子里的食物取出来一半:“丢远些。”
疯了?!
车夫受惊般地张大了嘴,楚睢道:“就这么做。”
闻言,车夫咬了咬牙,依言去做,把干粮丢得远远的,围在老人身边的众人见状一哄而散,老者蜷缩在地,颤抖不已,忽然眼前笼罩下一片阴影,紧接着,最后一份干粮被放进了老人手中。
楚睢道:“吃吧。”转身上了马车。
一路上,楚睢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越离皇城远,这样的流民便越来越多,连车夫都开始叫苦不迭,不由得道:“侯爷,您出使这一趟,不配护卫,属实是艰难。”
所幸官道还是通的,不然他不敢想,要怎样才能把楚睢送到这条前线。
楚睢不语,只是下了马车。
天边黄昏已至垂暮,西乌的日落与京城的不同,京城的夕阳总是模糊,像镀在淡淡的金子里,幻灭而捉摸不清,而在西乌,落日的温度仿佛是滚烫的,源源不断,仿佛会灼烧人的眼睛。
楚睢定定地看向远方,西风将他的衣摆于长发一同吹起,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北狄从前荒芜,如今却已牛羊肥壮,而大宁却在丹炉的袅袅青烟中,变得陌生,变得孱弱。
他迎着夕阳,往前线走去,腰间的钦差宝剑隐隐发烫,而他的眼睛却渐渐发亮——他站在高处,看向了远方。
远方,就是北狄,就是她去的地方。
楚睢的心脏控制不住地乱跳起来。
身后的守将才听说使者到来的消息,连嘴边的油也来不及擦,唇边光光地就跑了出来,看见楚睢白衣当风地站在崖边,吓了一跳,连忙凑上来谄媚道:“使者来了西乌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叫小的出城门去迎接。”
而楚睢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叫他硬生生地把话砸在了地上。
见楚睢不语,他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半晌,心里咬牙,恍然般道:“长途跋涉,使者定然是饿了,小的该死,这就吩咐人备下便饭,大人京城风光看得腻了,也瞧瞧咱们这儿的野味。”
他的话音暧昧而不明,而楚睢望向远处,仍是怔怔地。
虽嘴上说是“便饭”,但这饭属实是不便了,设宴设在西乌最大的酒楼,楚睢坐在上首,皱着眉,看着一道一道的、连原料都看不出来的珍馐佳肴被送到案前,守将举着酒盏,舌头也捋不直地介绍道:“这是一两一金的‘美人唇’,京中喝不着,饮之如吻美人,楚大人千里迢迢而来,定然要不虚此行啊,哈哈哈!”
楚睢闻言,只觉喉中一片反胃,不动声色地把酒盏推远了些。
酒过三巡,夜已将深,楚睢本以为这场宴席已近尾声,忽然间,那守将醉醺醺道:“夜深了,孤枕难眠,楚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小的便也不拐弯抹角。”
霎时间,屋子变得昏暗,乐师默契有加,柔抚琴弦,轻拢慢捻。
气氛开始变得粘稠。屏风座旁女子站起,款款而来,袖带香风。
“等楚大人回了房,关起门来,自行消受,是吧!”
女子袖口一弯,露出一节皓腕,一滚鲜红的玛瑙串珠,扎人似的魅惑。
楚睢如临大敌,站起来连连退了三步,寒声道:“安知武,你如此作践朝中铁律!”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轰隆一声响,紧闭的木门霎时断成两节,紧接着,一群穿着轻皮甲,身形却无比魁梧的北狄男子如一堵墙般横在了门口,霎时间,安知武的酒醒了一半,跳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摸配剑:“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最前头的北狄男子从容收回了脚,笑容邪肆,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不必怕,今日都是来喝酒吃饭的,听你这儿热闹,小爷过来拼个桌。”
男人一头半长到肩下的短发,不束不冠,眉眼俊秀又野性非凡,隆冬时候大敞着胸口,露出自小腹而到胸膛的狼形刺青——他熟悉到令楚睢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