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睢听出了庄王君话中的淡漠,于是垂了垂眼睛,庄王君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帘外连绵不绝的雪,抚着已经隐隐看出轮廓的小腹,半晌,楚睢开门见山道:“如若还想保全她,让她推了这个差事。”
“什么?”庄王君没反应过来。
“去西乌前线,打北狄这件事,去回皇上推拒,”楚睢站起来,不欲多言,“话已送到,我不多留。”
“等等!”庄王君猛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抓住他的袖子,“为什么不能让她打北狄?你把话说清楚。”
“……”
楚睢没有回头,只是怔怔然抬头,看着漫天飘零,如同鹅毛般的大雪。
“贤兄久在内宅,已然不知外面局势。”
“北狄短短数月,连下炎、琼两州,不劫掠,不烧杀,收买民心,共通商路,所求绝非一时之利。”
“——而是万世之功。”
悚然一惊,庄王君身上仿佛被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他连忙道:“可北狄一介蛮夷,甚至未曾开化,如何能与大宁相抗?”
楚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北狄早已不是从前的北狄,而大宁却连从前的大宁也不及,如今北狄七十二部尽数一统,磨刀霍霍,大宁却仍旧奉行重文抑武之策,不知虎狼囤于阶陛——弟言尽于此,兄好自为之。”
他话出口,庄王君的脸色也陡然一变。
曾为武将,他自是知道这“重文抑武”的分量,当即神色有些肃然,沉默片刻,他微微转开视线:“我会转告殿下……听说,你大婚在前了。”
楚睢一怔。
良久,他好像有些怕冷一*样,将自己的大氅紧了紧,呵出一口冷气。
“是啊,”楚睢垂眸,片刻,道:“日子定得匆忙,过两月初一便是了,贤兄若还不嫌弃,请来喝一碗喜酒。”
“……”庄王君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那真是恭喜你得偿所愿,我本以为你是同我全然不同的人,这喜酒我是吃不得了。”
说到此处,他又有些哂然,“真是面目全非。”
他这些年月,不住地后悔。
若是当年不做赵守明的王君,而是站在她的身侧,做她的朝臣,那么如今何无咎一众在她身边的位置,是不是就轮到他来坐了呢?
她还年轻,他已经不年轻了,赵守明是贪嘴好奇的年纪,生育了三个孩子后,赵守明对他的身体已经熟悉到腻味,腻了他,便去和形形色色的郎君们春宵一度,然后再带着一身不同的酒气撒娇般地钻进他的怀中。
心如刀割,那一刹的心如刀割与甜如蜜糖,他每每想到便要窒息。
“也罢,”见楚睢不语,庄王君自嘲道,“你是无心无情之人,想必所求与我大为不同,这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如今楚侯爷心意已决,做兄长的只好祝你得偿所愿,扶摇而起,直上青云。”
说完,他摆摆手:“送客。”
楚睢摇摇头,示意不用人送,只是走上门廊,拾起了地上的伞,孑然一身,慢慢地走了下去。
他走向了漫天大雪中,形单影只,孤寂沉默。
猝然地,庄王君看到了他撑着的那把伞,瞳孔猛地一缩。
大婚当前,前途大好的楚侯爷,走的时候,甚至还撑着他那把国子监时的旧伞。
雪白的大氅在地上拖出一道鲜明的雪痕,庄王君不自觉地走到廊前,怔怔地望着他远去。
侍从小心地道:“王君,您如今不能受寒,哪怕心切,也得为着肚子里的小世子着想。”
沉默良久,庄王君叹了口气,摸了摸小腹,又说:“罢了,唤车夫来,问他去哪里,莫走这一地泥泞。”
伺候在左右的侍从连忙掀帘子跑出去,片刻,跑了回来,一边在门廊抖雪一边道:“回王君的话,已叫车夫去送了,听人说,楚侯爷得出门去北面走一趟,回来再成亲。”
“大婚当前,给他派下了去北面的差事?”
“倒是楚侯爷自己选的呢,”侍从抬起头来,掀帘子走进,隆冬时节,屋内暖得几乎让人滴下汗来,门廊处燃着袅袅的鸣翠香,一两十金,便那么大剌剌地放在门口,“北面近日战乱,朝廷押运的军粮过不去,喊人去和北狄军谈判,这正是能搏好名声的时候,他岂能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
此人一笑,不无轻蔑地说:“上次叛了主,赚了个侯名,如今再走一趟北面,正好进秦王府,楚大人手段高明,得亏碰着他的不是咱们殿下,为皇上做事不丢脸,把交付性命的旧主叛了,那可真不是人干的事。”
庄王君却兀自想着楚睢那把旧伞,病梅瘦骨,如他一般。
他比从前憔悴多了,庄王君心想,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殿下也别在外头冻着了,快进屋里暖着,”侍从打断了他的思绪,天经地义般道:“总归北狄人抢一圈就走了,大宁的勇士们会打得他们找不着北,最多不过两月,打发点钱粮便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了,说不准儿还得再送一个圣子来,咱们殿下何须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