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是萧景明熟悉的味道。
后妃们宫中的熏香各有各的喜好,譬如瑶贵妃就独爱桂花香,他每每闻到,也总会回忆起两人最初的日子;荣德妃不好那些香料的气味,常年在殿中放些瓜果,总有应季的清香……
沈皇后宫中的气味却总是他闻惯了的龙涎香。
历来龙涎香都是皇帝的象征,但并不像龙袍一类物件具有强烈的独属意味,他爱赐给谁就能赐给谁,皇后若想要,是断不会缺的。
但他寻常并不会赏赐这个,因为龙涎香并不柔美,其气味厚重沉稳,不适合人比花娇的嫔妃们,她们也不会用这样对他毫无吸引力的香气来争宠。
但皇后总用这香,就有她自己的必要所在。一来是彰显一国之后的地位,能用象征皇权的龙涎香;二来表明全心为皇上妻子的顺从,从不张扬自己的喜好,只默默点着皇帝最习惯的香。
他进殿时闻到这股香气,怒气便平复了两分:萧应婳自有她的不孝,那逆贼更是该死,然而皇后却是无辜的。
这个母仪天下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总是柔顺的。
有些奇怪的是,今日她并未候在殿外迎接圣驾。这不是沈皇后往常的行事习惯,她虽贵为皇后,却从来都是在门口亲自迎接自己的。
萧景明略有些疑惑地步入了内殿,沈皇后如往日般迎上来行礼,规矩丝毫不错,却未解释今日为何不在门口候着。
萧景明心下生出一丝不满,又想起萧应婳的大逆不道,便没有如常亲自扶沈皇后起身,只淡淡道了声起。
沈皇后径自起身,也不找话说,只默默地垂立在那里,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不曾。萧景明这才感到不对劲了。
“皇后,”他沉声唤道,“你今日仿佛有些没精神,是打理后宫累着了?”
问得虽端着架子、不太温情,对萧景明而言,已是难得的让步。
沈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显得很平静,不像往常总带着些仰慕或抚慰,萧景明甚至能从中读出一两分哀怨来。
“回皇上,臣妾不累,”沈皇后悠悠开口,嗓音竟有些沙哑,“只是公主刚回来就走了,难免有些担忧和不舍。”
萧景明这才注意到,尽管面上的脂粉并无破绽,沈皇后的眼角却是红的,有刚哭过一场的痕迹。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自己来说,萧应婳是还未关住就又飞了出去;对沈皇后来说,却是只匆匆见到女儿一面。
想必心里也是难受的。
思及此,萧景明的语气变软和了几分:“她这样说走就走,确实叫你这个做母亲的操心。”
沈皇后却并不买账,听闻此言,眼中的哀怨更甚:“是她说走就走,还是皇上急着赶她走?”
在萧景明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不尊敬之前,她又恍若忽觉自己失礼,忙跪了下去。
“臣妾失言,”那份埋怨劲儿消去了,沈皇后的神情里只余下一点无力,“皇上为江山社稷考虑,定有您自己的打算。”
“婳儿长大了,能为父皇分忧,是她的荣幸,只是,”她眼中泛起光泽,是含了眼泪却不肯落下的缘故,“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道,下一次见她又是什么时候……”
端庄了许多年的皇后,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脆弱来。
萧景明对着年少结发的妻子,终究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在沈皇后的眼中,是自己下令要萧应婳走的,她不怨自己已经很难得了,他又怎么能迁怒于她呢?
在那人的肆意妄为下,他和皇后是两个共同的受害者,他们一同看着自己的女儿远去他乡,也许心境有所不同,其中的不满与无力却是相通的。
在这件事里,他们是夫妻同盟。
他拍了拍沈皇后的背,安抚道:“朕也有些后悔,边境再缺人,也不至于让堂堂嫡长公主去镇守。”
“朕这就下令召回婳儿,叫她好好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去。”
“果真?”沈皇后“蹭”一下坐直了,露出一副少女时才有的雀跃和惊喜来。
萧景明这几年很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了,不由也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应许道:“那是自然,朕也舍不得女儿。”
边就唤严禄平进来,要他传皇帝口谕,派人快马追及萧应婳,令她速归,不必再前去东海三镇了。
沈皇后神情感动地低下了头,还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萧景明知道,她定是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皇后总是这样得体。
沈皇后垂着的眼帘下,却藏着比方才更真切的忧心:婳儿的马足够快吗?她跑出去够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