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姬夜,正值午休之际,堂内无甚客人,外面又有淅沥雨声作伴,雾中可窥远处山峦叠嶂,影影绰绰仿若井中月,水中花。此下,天地间静谧非常,令人神思恍惚,心生玄妙之感,恍若己身渺如一粟,千重浮华不过沤浮泡影。
代纪只身一人站在堂内,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湿润沁脾,心境也被一同浴了个遍。她珍惜这等闹中取静之时,未回房休息,又坐在桌前,凝着堂外山雨,一蛊清香荷花酒,一碟被人悉心剥好的鲜莲子,就这么伴着雨声慢慢吃罢了。
饷食时有饭菜吃食,并未多饮,代纪只觉这酒清冽香甜。现下单口饮酒,只有莲子佐味,便觉酒液澄澈如琥珀,入喉更为绵柔醇和,香入肺腑,她不免加以贪恋,有心想找店东再讨要一盅,只是眼下已有微醺之意,想到晚间还有正事要办,便歇了这念头。
饮尽最后一杯酒,代纪起身想要回房,却见堂内店小二刚从脚凳上下来。墙上不知何时被人挂了一副画,约六尺余多高,画中是一座八臂海神观,背靠山峦,蓝漆金丝,坦胸披帛,宝石挂身,横眉竖目,栩栩如生;七臂各握着佛家七宝,只有第八臂握持法器,直冲天际,如渔民所传,起着传达天命、拂去众苦的功用。
店小二将画轴卷下来,又细细擦去灰尘,搬来一个小香案和一个小香炉,放在画像前面,俨然一个供拜之处。
民间多有善男信女,无余钱购买塑像,便常常以木牌玉器、画像等代之,摆在家中供养。只是之前从未见过这幅画,她不免纳罕,朝店小二问道:“这幅画之前从未见过,怎的今日突然挂起?”
店小二见是昨日那位大出风头的青衣女郎,暗下里大家对她身份猜度不停,却也猜不透什么,只明确其身世不斐,当下被问话,只能恭敬答道:“客官有所不知,祭礼向来有游街之行,便是请海神行像全城巡回。只可惜今日落雨,没得游街了。但到底是祭礼最后一天,该有的过场不能少,临街小店都会放上一座小像或是画像,以供游客瞻仰祈福。”
代纪问:“落雨,不能再择吉日举行?”
店小二笑答:“天落雨,便是海神不愿游街,若硬请神,会遭天谴。只盼着黄昏前这场雨停下来,那今晚游街便可正常进行了。”
代纪并未接话,只听到“天谴”二字时,不屑一顾地无声冷笑。她仰头望着那副画像,心道秋桂集序中多少诗词为它而生,多少信徒为求平安顺遂、苦厄消退,千里迢迢前来拜谒它,求签问卜数不胜数,贡品香火尽数奉上,它当真一一听取信徒之愿,免其苦难了吗?
她打量着画中海神,嘀咕道:“这便是你们临州人人信奉的海神观吗?”
店小二听到此话,摇摇头,笑道:“神佛之事各人各思,哪会人人信奉呢?”
代纪听到这话,有些意外,毕竟人人相传海神灵通,且商户都会供奉小像,她扭头望向店小二,问道:“是吗?”
店小二当即摆手答道:“我不是临州人士,自然不信。”
“你东家临州人士,他也不信。”代纪说着目光又投向画中海神。
店小二不免一愣,随即拱手一拜,叹道:“姑娘慧眼,东家确实不拜海神观,他不信这等鬼神之说,因此常日里都命我们将画轴卷起,只遇到祭礼无法游街之时才会放下。到底是靠前来瞻仰的游客吃饭,虽说不信不奉,却也不敢不敬。”
真心信神之人日日跪拜礼佛,痴心不已,绝不会让神像多日蒙尘。眼下从小二口中确认店东确是如此,代纪回想起自己向店东打探哑女之事时,随口胡诌自己家有哑妹,前来求神根治,店东信誓旦旦劝诫之语——“我们这边若说最信,便只能是海神观了。”
两厢对海神态度大相径庭,令代纪心中惊奇,朝店小二问道:“他以前信吗?”
店小二像是被问住了,思索片刻,犹豫低声道:“是信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东家私事,不好言说……”一番话支支吾吾,顿了又顿,促狭地搓着手,似有深意。
代纪掏出几贯钱给他,淡淡道:“你若知晓,且说说看吧。”
昨日发生乱事,又有官兵盯梢,虽晚间撤了兵,但昨个一天都没甚生意。莫说有客人前来打尖,便说住店的客人都七七八八退房另寻住处,生怕引火烧身。眼下十景楼内生意冷清,安静非常,连店东都躲在后院享清闲去了。
店小二左右一合计,见堂内无别人,悄悄将银钱摸进口袋,道:“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亲近之人都晓得。十余年前,海运刚行,东家不愿继承传家店,将店面扔给妻子经营,自己跑去跟人行商。因自幼信奉海神,家中供有海神小像,每次出海前都要行拜。不知是不是神力加诸,东家那几年可谓春风得意,家业美满,育有一儿一女,此后日子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