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阮香玉对吴裳说:我这一生经历过两个这样的被人遗忘的地方,一个叫远村、一个是千溪。明明是很小的地方,但我们好像都被困住了。
“困住了就不走了呗。”吴裳说:“姆妈,你等着,我要在千溪做一家海洲风味,我们不用走出去,自然会有人来吃。我可以做到的。”
“那我们一起努力。”
林在堂感觉到了吴裳这一天有些不一样,此情此景依稀像回到2006年的夏天,至少人物是重叠了。他们都有点恍惚,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也一瞬间涌入脑海。林在堂就这么看着吴裳,想起那时孟若星说的话:你不肯对我说的、隐藏的那一部分,都是你羞于启齿的!
这一天海面平静,满月大如圆盘,一点点爬上天空。吴裳的头发被风吹到林在堂胳膊,吹得他痒痒的。
林在堂这时对吴裳说:“我知道你需要钱,而我需要一个安稳的家。我对生活真的没有那么奢侈的要求,一碗热面足以。吴裳你可以想一想我的提议,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把日子过下去。因为没有情感牵绊但有共同目标的婚姻最牢固。”
“真奇怪,现在听你说这些,我不感觉被冒犯了。”吴裳的嘴角向下耷一下:“人果然是能被驯化的。人的适应性果然很强。但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说实话林在堂,我没有信心能陪你走多远,我对你,真的是没有爱。你说的那种情形,是基于有一点感情基础的,一点都没有,那不是意味着最终会背叛吗?”
她又压低一点声音说:“背叛是很丑陋的,那种感觉你知道的。”
吴裳这么说,林在堂也不觉得受伤害。吴裳的头脑很清醒,她知道在当下,她的心理能承受的情况是怎样的。她也足够了解自己,知道她自己未来可能会做出的选择。这样的吴裳跟她原本的热情、善良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她是直接的、复杂的,也是深刻的。
林在堂很欣赏这样的她。
不管怎样,在2011年的夏天,他又有机会住在千溪,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对于林在堂来说,无论是06年还是11年,他来到千溪,都是为了星光灯饰。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尽管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有千难万险,但他都有信心能跨过。
“晚安吧,吴裳。”
“晚安吧,林在堂。”这一次吴裳回应了他。
因为林在堂暂住千溪,所以阮春桂来了一次。
那时是五月份,整个海洲的花都开了。阮春桂开着车行驶在沿海公里上,看到山体一侧葱郁的树和彩色的花,一下就想起了远村。
她离开远村后就再没回去过,远村于她而言,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唯一美好的记忆就是树和花。远村这样的小海岛,去一趟山高路远,所以没有人去。
人烟稀少的地方,总会长出一些稀罕的植物来。
她儿时会到很高的地方去,假装自己是一棵稀罕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就坐在那里,等着片刻的安宁。
与外界通联的船,三四天才有一班。船来的日子,是阮春桂最开心的日子。她就站在那里,等着船带来一些稀罕的东西。
有一天,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漂亮的少妇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条漂亮的碎花连衣裙。那是1965年的春天。阮春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春天,她爸爸出海捕鱼再也没回来。她妈妈紧接着偷偷上了船,走了。阮春桂在1965年的春天,开始学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讨生活。
阮春桂想起了远村,又觉得千溪可不是远村。远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更别提这些古老的好看的房子了。远村早已被世人遗忘了,她从远村出来后,只遇到过一次远村人。那个远村的老人在一家酒店里打扫卫生间,她去上厕所,被人懵懵懂懂认了出来。
她问那老人:远村怎么样了呀?经济发展这么快,远村的船是不是一天一班了?
老人摆手:“没有远村了。”
远村的人早已搬干净了,远村的房子爬满了藤蔓,地上铺满了湿滑的青苔。没有电了,也没有人住了,只有老鼠、海鸟,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了。
阮春桂也就不再多问了,当时的她“哧”一声,说:“那个破地方,早该没人住了。”
阮春桂讨厌村庄,她觉得无论何时,村庄都带着腐朽落后的感觉。她喜欢大城市、喜欢西方文明,当她坐在塞纳河畔喝咖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真正的人。
这一天她来到千溪,随便逮着一个老人问:“你知道吴裳的家在哪吗?”
“裳裳啊?裳裳的家在村子最里面。你就一直走一直走,看到门上爬满了花,一只小黄狗卧在门口朝你叫,那就是了。”
阮春桂心想:怎么一只小狗也配说这么多?千溪人可真是太闲了。他们不好好想着赚钱,张口就是这么多废话,怪不得他们这么穷。
她的高跟鞋在千溪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那石板路走几下,就卡住她的鞋跟。她一路咒骂着,终于走到了爬满了花的门前。一只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对着她呲牙狂吠,阮春桂拿起手包朝小黄嚷:“走开!臭狗!”
它这一嚷,把小黄惹急了,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声音,牙齿呲更大,准备冲上去咬住阮春桂的腿了!
吴裳正在学做素面,一双手沾满面粉跑出来喝止小黄:“小黄,别咬啦!就你厉害!”
接着看到了阮春桂。她没想到阮春桂不请自来,愣了一下。小黄这时站在吴裳的脚边,随时准备进攻的样子。
阮春桂的气势又来了,说:“哎呦呦,你家的狗都这么厉害,见人就咬。就这么待客的呀?”
“小黄平常也不咬人,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吴裳软啪啪地反击阮春桂,蹲下跟小黄说话:“说你呢!你为什么要咬人呀?是不是吓到你啦!”
小黄哼了一声,趴到了地上。
“算啦,小狗又听不懂话。”阮春桂知道吴裳是软钉子,也不跟她计较了,来日方长。
吴裳见状邀请她:“那您进来请坐,但是可能要等一下。我们在做素面,不能中断,不然就不好吃了。”
“做呗。”阮春桂说:“我也观摩下。”
“我外婆…”吴裳想说我外婆也在,你一定不要乱说。但阮香玉已经摆了手,不耐烦地说:“我认识你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