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遥眉头紧锁,忧色愈深:“眼下无人起疑,只因表面并无利益相关,多年来阿笙又行事低调,他们自然不会将这惊天之举与阿笙联系起来。可来日呢?一旦阿笙为卫家鸣冤,朝堂之上那些老狐狸,岂会嗅不出其中关联?到那时,他们便会想起阿笙从前的忠勇无双。”
他屈指细数:“放眼洛阳,能连闯三座重臣府邸来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者,除顶尖暗卫不作他想。而宫中与各府暗卫皆出自暗卫营,为陛下所赐。且不说他们终究听命于陛下,那些豢养暗卫的主家作为皇亲贵胄,哪个不是明哲保身之辈?这般不计后果的雷霆手段,岂是他们敢为?”
“况且,除易儒事涉己身,其余人与逍遥王府、与卫家素无瓜葛,何必行此险招?如今王府自身难保,也不可能是易儒所为。”
“阿笙若再为卫家鸣冤,凭借暗卫出身的根底,加上昔日与逍遥王妃的旧谊……纵无如山铁证,也足以令满朝文武认定,昨夜之事,必是阿笙一手主导。四大酷吏再恶贯满盈,终究是朝廷命官。阿笙动用私刑、重伤大臣,此乃大罪。届时陛下震怒,你如何脱身?”
焕游笙神色未变,指尖在紫檀案几上叩出清越声响:“我既敢做,便不怕人知。便如扶南所言,只要拖到我为卫家洗脱冤屈,木已成舟,我便不算辜负了从前的自己。到时陛下欲如何处置,革职查办抑或下狱论罪,我绝无二话,甘愿领受。”
慕容遥凝视着她平静之下涌动的决绝,深深叹息,疲惫地倚在案几边缘:“我便知……阿笙这十年的圆滑世故、韬光养晦皆是表象,心中执拗,分明从未变过。”
焕游笙闻言,眼底终于漾开真切的暖意,语带调侃:“我若真变了性子,扶南才怕是要对我失望了。不过……”她话锋一转,“扶南方才说错了,非是三位重臣府邸,而是四位。”
慕容遥微微一怔:“阿笙是说拓跋狰也……”
焕游笙颔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怪只怪这位‘铁血判官’平素太过怠惰,日上三竿犹自高卧,仆从亦懈怠,竟至这个时辰还未发觉他们的大人已在自制的‘铁笼’里苟延残喘。”
她刻意加重“铁血判官”四字,这民间起的诨号,此刻听来讽刺至极。
所谓“铁笼刑”,是用铁笼罩住犯人头部及全身,向内钉入楔子直至其筋骨寸断、颅骨碎裂。
那般场景,即便不是亲眼所见,只是设想一下,也让人汗毛倒竖,这世间怕是再没有比首创此刑之人更适合领受其中滋味的了。
慕容遥喉结滚动,忽觉口干舌燥,顺手抄起焕游笙案上的青瓷茶盏欲饮,一口下去才惊觉茶水早已冷透,冰得他一个激灵,连忙放下:“冷的?”
“谁许你用我的盏?”焕游笙责怪一句,却无真怒。
她起身绕过宽大书案,拎起一旁小炉上温着的铜壶,亲自为慕容遥重沏新茶。
慕容遥自然跟到桌案对面,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暖手,忧心未减:“阿笙此举‘围魏救赵’,虽则对酷吏有所震慑,挫其凶焰,但怕仍不足够。他们手下各有心狠手辣的徒弟爪牙,很快便能补上空缺。届时卫尚书仍难逃皮肉之苦,若熬刑不过认了罪,案子一结,万事皆休。”
焕游笙手上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语气却寒如冰刃:“此事我既做了,便不懂何为‘适可而止’。庆王能用铜匦构陷忠良,我为何不能用铜匦清剿蠹虫?”
她放下铜壶落座:“昨夜,我已严刑拷问那‘四大阎罗’,将他们这些年罗织罪名、屈打成招、贪赃枉法的累累罪行,桩桩件件记录在案,逼其亲笔画押。又趁夜在其府邸密室暗格之中,搜出了诸多铁证——受贿账簿、伪造的供词、栽赃的赃物清单……一应俱全。”
她终于锋芒毕露:“今夜,这些认罪状与铁证,便会被投入铜匦。想来,这些酷吏利用陛下信任,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如今证据确凿,刑部和大理寺处置起来,定然比构陷卫大人的案子更快、更雷厉风行。而他们的门生故吏、家族子弟,一个也跑不掉,都将受到牵连清算。”
“那投匦之人……”慕容遥追问,此事至关紧要,不容有失。
焕游笙胸有成竹:“是刘御史的长子刘铮。我与他本就不过一面之缘,昨日夜色深沉,我又蒙面而行,他断然认不出我。其父当年被拓跋狰以‘铁笼刑’活活折磨致死,刘铮身负家传武艺,与酷吏有不共戴天之仇,誓要血债血偿。由他投匦,再稳妥不过。”
“如此便好。”慕容遥心下稍安,忽又想起一事,“听闻自言今晨匆匆离了洛阳,想必也是阿笙的安排?”
焕游笙微微颔首:“正是。我身为羽林将军,轻易不得离京,旁人我信不过,有件事托程公子去办。扶南可还记得鄂州千灯照夜那家灯谜铺子?你曾说过,那是前朝卫涛娘子所开,她特制笺纸的暗纹,仿的正是宫中金花笺样式,在民间流传甚广。”
慕容遥呷了一口茶水,眼中精光一闪:“阿笙是说……”
焕游笙压低声音,倾身向前:“逍遥王妃昨夜带来一片火盆中抢出的残笺,正是指认卫大人私用宫笺的‘证物’。我仔细验过。”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那半片焦黄纸角,放入慕容遥摊开的掌心:“此笺所用竹浆,掺杂了鄂州特有的青檀,质地纹理与宫中只用上等桑皮所制的金花笺迥异。更关键的是,边缘所印鸾凤纹饰,缺了陛下登基后方才新增的日月徽记。”
慕容遥指腹摩挲残笺边缘与质地,感受着那细微的纤维差别与缺失的徽记纹路,终于如释重负:“如此,卫大人翻案,胜算大增。”
……
刘铮不负所望,当夜便将检举信、口供与铁证悄然投入铜匦,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翌日,宫中传来急报,皇帝震怒之下,当即下旨将印无咎等四人处以极刑,其亲眷故旧也尽数受到牵连。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乃至大启境内,再无人敢与“酷吏”二字扯上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