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游笙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灼目的金黄,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无须拨冗,是太过清闲。”
“公主离京前殷殷嘱托,要我替她看顾朝局,稳住局面。可如今这般……”她话音一顿,语气里透出深深的无力,“庆王只手遮天,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我竟是束手无策,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遑论劝谏。”
慕容遥抬手示意,侍立在屋角准备添茶的婢女与小厮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待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嘈杂,只余窗棂外隐约的鸟鸣,慕容遥这才压低声音:“此乃时势,非人力可强为。陛下有意放纵,百官连番劝谏亦无果。阿笙,你已尽力,莫要太过自责,徒增烦恼。”
焕游笙眉头微蹙:“可我直觉……有些怪异。陛下半生励精图治,雄才大略,宵衣旰(gàn)食,方开创如今局面。怎会突然如此?这转变,太过突兀,不合常理……”
慕容遥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手中剩下的小半个柿子放下,取过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世事流转,白云苍狗,何曾有过一定之规?便说早年,陛下令人编纂农书指导天下农耕,实施关中移民充实京畿,兴修水利解万民之渴,推行‘劝农桑,薄赋役’之策以养民生。”
“后又倡导三教兼容并蓄,集天下饱学之士编纂《三教珠英》整合经典文献,欲以文治教化天下。彼时种种,皆是利国利民的善政良策,青史可鉴。”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可如今呢?却因过度求于神佛,崇佛耗资无度,更因支持佛教广建寺庙,敕封‘福田’,致使长安周边乃至关中等富庶之地,大量膏腴良田被寺院圈占,民失其业,流离失所。”
“这南辕北辙的两件事,竟也成了因果。可见善因未必得善果,天道运行,常出人意料。”他意味深长,“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焕游笙心头似有灵光闪过,却未能抓住,注意力又被转移,身体微微前倾:“此事当真?扶南,这寺院侵占农田的消息,你是从何得知?可有实据?”
慕容遥见她还未品尝,便从果盘里拿起一个饱满圆润的长安柿子,推到她面前:“千真万确。正是昨日,长安老宅负责押送柿子的老仆王伯带来的消息。老人家一辈子老实本分,他沿途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绝不会有假。”
“王伯说,慈恩、荐福、青龙等京畿大寺,仗着敕封‘福田’的名义,占地极广,不断向外蚕食鲸吞。不少农户世代的耕田,一夜之间便归了寺院。失了生计的百姓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们老宅那片虽未被直接波及,但已是人心惶惶。”
焕游笙接过沉甸甸的果实,无意识地剥着果皮:“我果然是在京中这潭浑水里浸淫得太久了。以至于闭目塞听,竟全然不知,就在洛阳城外,千里沃野,已是这般民不聊生的景象……”
慕容遥温声安慰:“这也不难。待世安公主自西陲归朝,阿笙向她询问便是。公主此行千里,跋山涉水,从洛阳至凉州,沿途所见所闻,必然远比我等困守京中、被权力的围墙遮挡了视线之人,要真切得多,也详尽得多。”
……
焕游笙是踏着暮色回到大将军府的,身上还残留着定鼎大街的烟火气。
侍女清心提着绢纱灯笼匆匆迎来,橘红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将军,有位……”她突然收声,只余唇间无声吐出的“卫”字口型。
焕游笙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她脸上,片刻,不及更衣,她转身穿过九曲回廊,向正厅疾行。
赤佩掀开湘妃竹帘,珠串碰撞的脆响惊醒了沉思中的卫静姝。
她像只受惊的鹤般从圈椅上微微起身,月白素缎襦裙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卫……”这十年来为避免皇帝猜忌,她们相见甚少,焕游笙脱口而出的“卫女郎”的旧称在舌尖转了个弯,最终化作规整的叉手礼,“王妃金安。”
卫静姝缓缓坐回圈椅,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茶盏边沿画着圈,茶汤早已凉透,水面浮着细碎的茶末。
“是发生什么事了?”焕游笙的目光掠过她微红的眼眶,落在广袖上那片洇开的深色水痕。
卫静姝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块烧红的炭,半晌才调整了呼吸,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颤抖:“今日寅时(凌晨3时至5时)三刻,刑部差役撞开卫府大门时,我正巧归宁探望染恙的母亲。他们说……有人将状告卫家盗用宫中金花笺的信投入铜匦。”
“接着……不容父亲分辩半句,便从父亲书房多宝阁暗格里搜出七张金花笺。几乎是同时,庆王府长史亲自带着铜匦使来拿人,当众宣读私用御笺的罪状。我母亲……当场昏厥。”这话说下来,卫静姝只觉得空气都有些稀薄。
“金花笺……”焕游笙按住被一阵穿堂夜风吹得哗啦乱翻的书页。
卫静姝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倒出半片焦黄纸角:“这是我从火盆里抢出来的残片。”
焕游笙看见,随着衣袖滑落,卫静姝腕上赫然可见烧伤的红痕。
卫静姝却似无所觉,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父亲……不是逾矩之人,甚或过于迂腐。我知道若想翻案,实在艰难。只是父亲已经年迈,如今酷吏横行……我只求父亲少受些苦楚,今日拜访诸多府邸,却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好生送了回府。我知焕将军如今处境尴尬,可实在是……求助无门……”
焕游笙立即明白,庆王这是把手伸向了逍遥王府。
当年大皇子落发出家,逍遥王作为二皇子,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
占着这样的名分,即便整个王府这些年行事极为低调,他也不免成为储君候选三人之一,且呼声并不很低。
如今世安公主不在京中,庆王自然将矛头指向逍遥王。
构陷王妃母族虽不能立刻扳倒逍遥王,却是极毒的切口。
她沉吟片刻:“容我想想。”
卫静姝强忍泪水起身,裙裾无声扫过地面:“那我就……先告辞了。”
自始至终,一句当年恩情也未曾提及。
人走后,焕游笙对着那残破的金花笺枯坐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