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提出的种种疑难,他们能够应付吗?
儒生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眼看着是不行了;他们呢?要是他们上了,能够行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儒生与百家的学术冲突,早就不是什么主要矛盾了。他们“大臣”的身份远重于“学士”的身份,与儒生之间利益的共性,也远大于学理上的冲突。如果儒生不能应对诘难,那么他们多半也不能应对同样的诘难,对百家士人的进步之路而言,这显然不算什么好消息。
种种忧虑萦绕在心,千万迷惑不能解释,诸位贵人们真正的情绪,当然也就谈不上美妙了。
不过还好,在当了许久的谜语人后,皇帝还是掀开了他的底牌。大辨经结束十日,天子在轻骑的护卫下返回上林苑,并在这里展示了印刷坊印刷出来的新一批书籍,包含了医学及农耕常识,以及大量算数口诀和工程技巧——因为有国家的经费作支撑,所以相较于死鬼刘老登先前自掏腰包编订的什么《医疗手册》,这一批书籍要精致完善许多,足可以衬托出皇帝陛下尊贵的身份。
总之,天子在上林苑召见了此次立功的将士,并向他们宣布了皇权新的恩典。自即日起,皇帝将自掏腰包,从少府中拨出钱粮,在上林苑及关中各处开办学堂,吸纳士卒入学堂就学,研习医学、算学、工程的基础学问;如果本人年老体弱、力有不逮者,可以改为推荐自家子弟入学。待学有所成以后,皇帝还会亲自出马,为优异者安排职位,分配俸禄。
应该说,虽然政治上反复无常,动荡频仍,一向有刻薄寡恩的名声,但老刘家在厚待军功贵族上的声誉,却一向是相当之靠得住。当今天子可以肆意的折磨公孙弘张汤等文官,但对卫青霍去病的待遇,却绝对称得上一句天高地厚(事实上,天子对飞将军李广也算得上宽容忍让,厚待之至了),无有加矣。有此先例在前,受恩将士当然只有感激,而绝无疑虑;那殷殷之心,当真日月可鉴,纵使立时为陛下效死,拎起棍子一秒六棍,那也是绝无疑虑的。
总而言之,忠!诚!
不过,忠诚了不到两天之后,稍有常识的将士就立刻觉察出了不对。因为皇帝在检阅部队、赏赐书册的时候,居然将太子也带在了身边。
这个信号可真是太浓烈、太不寻常了。说白了,在大汉的政治环境下,皇帝本人的风向当然非常重要,但有时候未雨绸缪,皇后及太子的风向可能还要更重要一点——毕竟吧,自孝惠帝以后,老刘家到现在还没有出过一个寿算超过五十的皇帝;那么以此大限屈指而数,当今圣上满打满算,估计也不过只有十几年蹦跶的光景。大家天长地久,真正要侍奉的主君其实是卫皇后和卫太子——谋算长久,岂可不慎乎?
当然啦,现在所有人穷尽想象,大概都还意料不到将来匪夷所思的变故。而众人按照惯性,还在本能地往太子身上打探方向;先前皇帝命司马相如、枚乘做《皇太子生赋》,赋中歌咏先王圣德,引述周孔之论;于是上下闻风知意,都晓得皇帝为太子规划的是一条遵循儒家治道,以诗书文治而安天下的路;儒家也因此而骤然贵幸,天下望风景从,再没有可以抵挡他的力量。可是——可是现在太子被突然抱到阅兵的现场来,那又是想暗示什么呢?
要知道,而今散发下去的手册里包罗万象,但这万象之中,可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儒家的影子呀!
皇太子现在也只有几岁。他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多半还要看他师傅怎么教。但他的师傅的安排,乃至他教育中所有风向的变动,可是全部由皇帝一手谋划。那么现在,皇太子被突然带到这个场面下,那到底又是想表示什么呢?
虽然说是“检阅”,但受限于上林苑的条件,肯定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什么声势浩大、气度恢弘的模样;事实上,皇帝只是到红布覆盖的高台上转了一圈,然后将年幼的太子高高抱起,向下方列阵的将士亮了亮相;刚一放下之后,等候在侧的女官就手忙脚乱的上前,惶恐不已的为太子检查头脸手脚,然后用凉被将小孩紧紧包住,免得沾染外界的一点灰土。
说实话,当初皇帝想把太子抱到上林苑检阅部队时,卫皇后就颇为踌躇;一是担心天子粗心大意,照顾不好幼儿;二是担心上林苑毒虫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出事。但天子寥寥数语,仍然轻易说服了皇后。比如他就指出,当年高帝重病,欲令太子将兵,就是因为吕后涕泣谏止,才使惠帝疏离兵权,软弱不能担当,以至于上下失序,酿成后日大祸;比如他又指出,太子虽然年幼,身体却还健壮,不至于经受不起这一点波折;而且他也会让精通医术的方士随行看护,若有不妥,他一定诛灭方士的九族。
某穆姓方士:?
虽然方士本人大概非常不满,但卫皇后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她派出了心腹的女官跟随,又亲自召见兄弟,千万叮咛嘱托,一定不能出半点岔子。当然,这样的忧虑纯粹属于多想,毕竟穆姓方士本人高兴与否,其实根本不生丝毫关系,因为有一个刻薄的监工就等候在侧,时时刻刻的逼迫他“实心办事”,丝毫不敢疏忽了皇太子的安保工作。
“那么。”穆祺将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拉得老长:“陛下现在满意了吗?”
也实在无怪乎他的脸拉得这么长。因为老登施加的压力确实非同寻常。卫皇后先前的忧虑其实相当有道理,上林苑树木茂密水体又多,搞不好哪里就潜伏着什么肉眼不可分辨的毒虫,咬上一口就要出大事。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登居然强行施压,要求穆祺在短时间内弄到多达数吨的防虫喷雾,将以阅兵台为中心的方圆数里地都给撒上一遍!
穆祺:……你们几个都是在搞我心态是吧?
这种荒谬的要求自然绝不可能答应,所以老登退而求其次,只要他采购上百公斤的防虫药水,让太子走到哪里就喷到哪里。不过,老登随即又提出了苛刻要求,要求这种药水一定是“婴儿友好”的,要经过乱七八糟多达几百种的什么“生态检验”。
穆祺其实很想指出,市面上的防虫药水在安全性上已经足够可靠,所谓的“婴儿友好”不过是商家推销的噱头,成分上并无差异,纯属打上标签就可以翻十倍价的无聊把戏而已。但他看一看老登的脸色,还是只有老老实实闭嘴照办,并且不能不乖乖承认,这种十倍价的噱头之所以能够在市场无形的大手下长期存在,那确实有他存在的道理。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种噱头岂只是噱头而已?它简直可以直接等于一份往日的赎罪券呐!
不过,老登可以悄悄摸摸赎他的罪,却绝不妨碍穆祺开口阴阳:
“我真是意料不到,陛下还有这样父爱情深,爱在心中口难开的时候。”
往常老登喜欢谁厌恶谁,什么时候不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一定要闹到天下皆知、史书留名?但现在时移事迁,局势不同,居然也只有暗自蛰伏,无声旁观,以如此含蓄到近乎窝囊的态度,来悄悄展现一下心中激荡而不能平定的心绪了。
唉,刘彻,隐忍!
刘先生的嘴角抽了一抽,但居然罕见的没有发怒。事实上,他沉默片刻,只道:
“……彼此相见不相识,唯求心安而已。”
他停了一停,又道:
“事已至此,别无他想。我唯一忧虑的,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说到此处,哪怕以刘先生的刚硬心性,依旧忍不住语气低沉;他远远眺望检阅台上被众人簇拥的君臣父子,神色间略有怅惘浮现——显然,当初刘先生意气风发之时,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父子相得,纵享天伦的时光。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就只有泪双流了。
刘先生非常清楚,另一个“他”将太子带到阅兵现场,亲自与立下军功的战士见面,那就是有宣示统绪、托付权力,让自己的铁盘“认一认人”,方便继承人确立地位的意思。而作为一个十足十的权力动物,愿意将自己的权力与人分享,那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都可以算得上是爱了——浓烈的、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父子之爱。至少此时此刻,皇帝对太子的一片真心,是绝对容不得怀疑的。
可是,时光和权力终究是最为残酷、最能变易心性的东西。当初父子相和的时光其乐融融,也丝毫不妨碍后面的兵戎相见。如今赤诚无二的父子之爱,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刘先生幽幽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制度,终究还是有其不可规避的瑕疵。”
如果不是制度瑕疵,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其实。”穆祺忽然道:“汉室的制度也未必有什么问题。历年的皇位继承,也还算平稳。”
西汉两百年光景,除了刘先生和他的亲老子孝景皇帝以外,其余皇帝的太子基本都是平稳继位;如果考虑到孝景皇帝换人确有其不可容忍的缘由(没办法,栗姬直接跳脸骂老狗,还能忍下去真可以当神龟了),那武帝搞出来的大事就格外刺眼了——怎么就你特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