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儒家如今的表现过于拉胯,暴露出来的缺陷过于明显,估计此役之后,威信将大大受损,独尊地位也是风雨飘摇。但儒生终归有的是人力,也有的是精力,是完全可以熬得下去的,等到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大不了就势发动岁月史书,再给将事实扭转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宠爱方士欺压儒生的暴君,满嘴胡说打击异己的佞臣,祖龙的模版现成就有,改改直接就可以用了嘛。
说到底,斗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杀人倒是可以内外兼治,治成标本,但碍于现实,又实在不好多用。所以斗嘴之后,还不能不直面最繁琐、最细碎,最不能逃避的麻烦工作,以此扩大战果——这也正是先前穆祺再三强调,已经明确解释过的事情。
当然,这样的工作恐怕是并不怎么会让人愉快的,所以皇帝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刚刚神采飞扬的得意面色略微暗淡,仿佛当头一棒,立刻就有了嘻嘻不出来的错觉。
穆姓方士没有看出这点变化,或者说他及时看出了这种变化,也根本不会理会。他只是重复道:
“陛下应该清楚,这个选择根本不可避免。”
先前辨经辩得昏天黑地,儒生们虽然节节弃守节节败退,但有一句话绝对没有说错——儒学的神圣性就是和皇权的神圣性高度绑定的,你要采取措施开启民智攻击儒学神圣性,就不能不伤及皇权的神圣性;不存在什么精准下药,只伤老鼠不伤玉瓶,在神性这个问题上,老鼠就是玉瓶,玉瓶也就是老鼠。既要又要,永无可能。
——归根到底,人终究是要有抉择的嘛!
皇帝默然片刻,冷冷道:
“朕已经叫人去办了。上林苑及关中诸地的教材,很快就会分发下去。”
这就是穆祺先前提出的方案,趁着儒家立足不稳、权威大受动荡的时候,引入新的学说以冲击旧有的体系,为此必须扩大教育的范围,丰富知识的种类。
虽然声势浩大、压制百家,但历时未久,经验不足,现在的儒学体系依旧不够牢固,那点薄弱的、混乱的、强词夺理的基础(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孔子半神”),根本经受不起严密逻辑的冲击。都不必后世的什么批判理论出手,只要能将最基本的义务教育常识灌输下去,那么真伪立现,高下判明,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终将化为泡影。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固然已成泡影;那皇权垄断一切权威的梦想,恐怕也……
穆祺露出了微笑。
“陛下高瞻远瞩,果决担当,迥非常人可及。”他柔声道:“臣惶恐不敢言。”
殿中沉寂一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直到皇帝哼了一声:
“为子孙计而已。”他面无表情:“不必你多言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皇帝明显不想再做敷衍,只是挥一挥衣袖,颇为不耐的让这些碍眼的方士全部退下。面对这样的粗鲁,穆祺本人倒没有什么感想,被连累着赶出来的刘老登则甚是不快,刚刚跨出门去,就迫不及待的从鼻子里喷出两口粗气。
“不识好歹!”他冷声道:“我们好歹还是帮着他解决问题的,什么态度!”
“毕竟损害了长远的权力,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穆祺道:“设身处地想一想,陛下也不会高兴吧?”
“常言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就是站着说话,我为什么要替他想?”
穆祺张了张嘴,很想指出这个常言用得实在不对,但鉴于刘先生脸皮的厚度,他稍一愕然,还是只能转移话题:
“……其实,只要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权威也未必会下降太多。”
以天人感应来背书的合法性是会遭到破坏,原本神圣无暇的金身的确无法再续;但搞不了神性了不还可以卷绩效么?新培养出来的人才总得有用武之地,只要皇帝陛下能带着他们好好办事,新的权威其实不难塑造——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新塑造出来的权威,恐怕就与过去的权威要截然不同了。
如果还是刚刚穿越的愣头青,刘先生大概还会被穆某人的说辞迷惑,稍微窃喜于这一句看似安慰的保证;但时日已久见识日丰,他已经基本猜到了这一句话下面的潜台词。新的权威的确可以建立,但以现代的经历来看,与迷狂颠倒的神性不同,由逻辑与理性所塑造的权威渴望的也是逻辑和理性,工具理性所培育权力基础,同样会向着工具理性的方向演化。
——换言之,权力依旧在,但权力的运行会越来越精密复杂,更接近于一台冷漠的、冰凉的、毫无感情的机器,而非个性充沛,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威望、神性、天命,种种充满主观色彩的东西都会渐渐被琐屑而繁杂的报表和数据取代,皇帝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庞大统治机器上的零部件——非常重要,非常关键,但到底还只是零部件而已。
借用理性来破除儒学的垄断,但自己终究也将沦为理性的附庸,异化为冰冷机器的一环……这样的结局,到底是好是坏呢?
——不过,反正现在为皇权操心的又不是自己了,那又何必再苦苦内耗呢?
从不内耗的刘先生啧了一声,再无多想,拍一拍衣袖,飘飘然去了。
第137章
大辨经之后的第三日,皇帝下令将辨经的实录刊印成册,昭示内外,广泛宣传这一次辩论取得的辉煌成果,以此向天下读书人宣明朝廷的新态度,展示展示思想领域上的全新斗争动向。
如今造纸与印刷风行关中,信息传播的速度比往常快了百倍不止。皇帝吩咐印刷的实录还没有编撰成册,大大小小的片段就已经随着各色纸条四散流布,扩散到了一切消息灵通的士人耳里。而谣言无稽、千奇百怪,则难免会激起更多不可揣摩的臆想。
总的来说,除利益相关的儒生士子心神激荡、惶惶不可终日以外,其余百家的诸生其实是颇为幸灾乐祸的——他们永远忘不了当初各家论战,被儒生们追亡逐北、乘胜追击的惨痛;更忘不了一朝败北之后,儒家斩尽杀绝,公然宣扬非周孔圣人之学都要罢黜的嚣张气焰;而现在老对手灰头土脸,董仲舒节节败退,那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快感,还用得着过多形容么?
我与儒生,不共戴天,只要谁喷儒生,我们百家士人都一定帮帮场子!
不过,政斗总是这样的,中下层的士人只要快意恩仇、尽情独美就好了,但高层的贵人们要考虑的事情可就很多了。现在离文、景不远,朝中习学黄老、纵横、阴阳的大臣仍有遗存。而这些诸子残余的遗老,战国百家争鸣仅有的余晖,如今的注意却早已不在什么儒学争斗上了;官做大了心也变冷了,过往字斟句酌、淋漓厮杀的凶狠意气消磨殆尽,辨经的高低根本已经懒得关注,唯一能够引动心绪的,不过一点权力的气味而已。
说难听些,儒生赢了又怎么样?儒生输了又怎么样?就算儒生赢得不能再赢,真的说动皇帝“罢黜百家”,他们大不了华丽转身,宣称自己早就是一个潜伏在黄老学派中的正宗儒生了。学术争论不过过眼云烟,真正值得他们着重研究的,还得是辨经中皇帝显露出的态度。
但是,也正是这一点令他们迷惑不解。军帐中流传出的小道消息已经很丰富了,但居然没有任何的消息渠道提到过辨经本身的胜负;似乎皇帝往来折腾这么一场大动作,到了了却没有给辨经本身下任何官方结论。没有官方结论就没有方向,没有风向大家就不好随风摇摆,真正叫人不寒而栗,骤然生出风波诡谲之感。
不过,辨经的结论虽然一无所知,辨经中的细节确是详尽之至;从董仲舒一行谒见皇帝开始,再到双方就天道问题你来我往彼此撕扯,整个流程中从头到位,各方的反应及往来都被小道消息一个不差的泄漏了个底掉,其中儒生仓皇无措的种种窘态,以及疯癫方士口不择言的什么“我要做圣人”,更是被重点描画,简直到了栩栩如生,跃然眼前的地步,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也不能不让人生出新的忧惧来!
是的,底层的百家残党看到儒生如此吃瘪,可能只能念头通达心胸一畅;但高层的人眼光可就不一样了,了解到辨经细节之后,他们只会扪心自问,吾日三省吾身:
皇帝提出的两个问题,他们能够回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