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马蹄踏碎薄冰,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响。车内暖炉微红,映着阿荛低垂的眼睫。她指尖轻轻摩挲那枚银铃,铃舌轻颤,却不曾出声??仿佛怕惊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段浔坐在对面,铠甲已卸,换作粗布棉袍,眉宇间风霜未褪,却多了几分久违的松弛。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你早知道陆怀安是假死?”终于,他开口,声音沙哑如旧。
阿荛抬眸,唇角微扬:“不是假死,是他父留下的替命蛊术。血罗门残卷中有一法,以亲子为引,借他人之身承劫。那日在暴室狱暴毙的‘嫌犯’,才是真正的陆怀安。而我们抓到的那个……只是他父亲用秘药炼制的傀儡。”
段浔瞳孔一缩:“所以赤魇咒根本不是复刻,而是传承?”
“嗯。”她点头,“陆家三代御医,表面效忠皇室,实则暗藏血罗遗志。他们等的就是帝血开启地宫,释放怨魂乱世,再以‘清平之功’扶持新主登基。裴凌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一颗棋子。”
“可裴凌明明在地宫出现了。”段浔皱眉。
“那是真的裴凌。”阿荛目光渐冷,“他确实曾死于廷尉狱,但陆怀安用‘返魂香’唤其残魄,又以南疆‘鬼面藤’根须寄生脑髓,令其半人半傀,听命行事。所以他才会说‘你以为廷尉狱真能困住我’??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殊不知,早已沦为邪术容器。”
车内一时寂静,唯有炉火噼啪作响。
段浔闭目良久,忽而苦笑:“难怪他手中的银铃能逆转镇魂之力……那是用我的血、你的铃、还有死去将士的怨念铸成的伪器。”
“但它终究敌不过真心。”阿荛轻声道,“你点燃镇魂箭时,是以性命护国,而非操控亡魂。那一缕精血所化的铃影,是誓言,是执念,更是……你从未离开过的证明。”
段浔睁眼,深深看她一眼,忽然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焦黑残片??正是当日焚毁的符纸余烬。
“这是唯一没烧尽的部分。”他说,“我把它贴身带着,像你当年把我的披风角缝进枕头里一样。”
阿荛呼吸一滞。
六年前那个雪夜,她母后暴毙,先帝疯癫,宫变骤起。段浔奉命护她出逃,却被裴凌伏击。那一战,血染宫道,他为她挡下致命一刀,披风染血坠崖。而她,在记忆尽失前,只记得他嘶吼着“别回头”,然后纵身跃入风雪。
后来她在民间醒来,被人唤作“阿荛”,成了采药女。三年前才被谢明仪寻回,以先帝遗诏重登长公主之位。可那段过往,如同被刀剜去,空留一道深不见底的疤。
直到昨夜,她在整理段浔送回的遗物时,发现那件破旧披风内衬,竟密密麻麻绣满了字??是她幼时背不下来的《女诫》,是他一字一句默写补全;是她随口提过的岭南荔枝甜不甜,是他千里托商队带回的干果包;甚至还有她十二岁生辰那天,笑着说想去看江南烟雨,他在边关巡防日记里写:“待春来,我带她去看。”
原来,他一直记得。
而她,却忘了整整五年。
“你说你要走。”她忽然问,声音很轻,“现在呢?你还想走吗?”
段浔沉默片刻,反问:“若我说不想,你会让我留下吗?”
她垂眸:“留下,便是死局。裴氏余党未清,军中仍有旧部视你为眼中钉。今日赦你,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你再留京,必成众矢之的。”
“所以我得像个罪人一样滚蛋?”他笑,“还得感激你开恩?”
“你不明白。”她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水光,“我是摄政长公主,执掌玉玺,可我也只是个女人。我想留你,可我不能害你。这朝堂吃人不吐骨,你若留下,要么变成和裴凌一样的权臣,要么……死在我面前。”
最后一句,轻如耳语,却重重砸在心上。
段浔怔住。
他想起五年前她坠崖时,自己跪在雪地中喊她的名字,无人回应;想起三年前她在产房濒死,太医摇头退出,他握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想起昨日她抱着孩子站在太极殿前,百官俯首,唯独她眼中没有胜利的光,只有疲惫与孤寂。
她一直在独自承担一切。
而他,曾以为自己是在守护她,其实不过是远远看着她一次次跌倒,再挣扎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