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芒草丛旁,卢宽恭候已久,只见不远处飞扬起昏黄的尘土,他朝迎面驶来的骡车深深施了一躬。
车辕上坐着个粗葛短褐的跎汉,抬手勒绳轻吁了声,便叫那青骡立地停足。
卢宽赶忙近前,递去两只鼓囊的靛蓝算袋,压低嗓音问候:“子龙将军。”
此人缓缓抬高笠檐,花白稀疏的假须之上露出对锐利英气的明眸,他撇嘴一笑:“卢兄弟怎的冒险过来了,可是你家主人还有什么要务没交代?”
“主人今日无法亲临,故而谴了小奴过来拜别。”卢宽说,“汝南路途遥远,这点盘缠赠予将军傍身,往后总归有用得上的时候。待安稳出了邺县,您按计划换马直奔荡阴就是,那边自有接应。”
“多谢,这段时日多亏了你主臂助。”雪中送炭的东西,赵云自然不会推辞,将那算袋直接塞进怀中,边说,“想来他老人家在河北颇为得势,与袁氏交情匪浅……嗐,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不知兄弟能否偷偷给我透露个名姓称呼?”
卢宽却仍是摇头,复述起早已准备好的话术:“若有缘分,自当再会,若是无缘,将军即便知晓了,也无益。还望您见谅。”
闻此,赵云倒不意外,攥紧缰绳:“好,某还有最后一问。”他顿了顿,“兄弟可识得阿蘅?就是那日在芦苇荡,为我送信的女子。”
卢宽微愣,继而反应过来,于是笑着点了下头:“将军莫非有话,要奴带给……阿蘅姑娘?”
赵云没回答,只试探道:“她瞧着并不像寻常奴婢。”
“像或不像的,皆乃天赐,无需小奴揣摩,将军更不必劳神。”卢宽含糊陪笑,并后退了半步,“时辰也不早了,不敢耽搁将军行路,请。”
赵云喉间确实有话,可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囫囵咽了下去。
也罢,那人对自己而言,本就是转瞬即逝的一轮虹霓,摸不着,更带不走。
他有些不舍地顾首望去一眼,心窍抒怀,释然笑叹:“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我们共存扶汉之志,迟早能争来一个千里同风的好日子重逢。告辞!”
卢宽的嘴角同样浮出几分笑影,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情,目送着骡车远去,直至那背影小得缩成了一枚黑色铁钉,生硬钉进了他壮志难酬的心底。
想自己虽出身卑贱,亦保有一颗赤胆忠心。
待日光西斜,渐渐染红了护城河,他才踩着岸边的柳荫折返。
行至城南街市口,忽见前头拐角处,正乌泱泱聚着一大帮人,吵得跟热油锅似的。
他素来喜好看热闹,不由改道,定睛瞧了好一阵,发觉持戟的巡卒慢慢变多了,并开始驱逐围观的人群。
“散了!都散开!”
卢宽只得缩肩退至街边的酒肆旁,好奇寻问那檐下支摊贩卖黍饼的婆子:“诶,阿媪,敢问出了何事?”
“造孽哟,”婆子抹头激动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才刚纵马过市,就在那处,好像撞倒了一个老汉!”
顺着她枯柴般的手指伸去的方向,方见某块青石板上横了几道殷红的血痕。
“眼瞎耳聋,”在旁茶汤的麻脸丈夫挥着蒲扇,插嘴道,“何止是撞,许郎君喝醉了酒,那马一踏一翻,拖着老汉少说跑了有七八丈远!怕是早咽气了!”
另一挑扁担的壮丁也凑过来:“哪个许家啊?”
“听说就是许谋主家的大郎。”
卢宽忿忿:“这还能讨回公道吗?”
麻脸丈夫不由打量了他一眼,居然笑了:“公什么,从未听说过。许大郎眼下虽被巡卒带走了,谁敢动他分毫?”
那壮丁亦附和:“对,自古都是官吏护着官吏,我们的死活算个逑!”
虽常言宦海同舟,可海上浮沉的舟楫,不止某一艘,或许你追我赶,明争暗斗。
如今邺侯领兵在外,留审配镇守城中。
这位是刚烈耿直的性子,灶膛里容不得湿柴,一直以来就很鄙夷许攸贪财受贿,偏生其子也是个歹笋,往自己刃口撞——他已经下令将许岩亭逮捕,关押进狱中,只待决曹掾最后定罪。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许岩亭在狱中受多大苦都是他活该。季蘅则更担心他那不识大体的亲爹。
此消息若从邺城传至前线,必然要触发许攸的叛逃,紧接着便是向曹操献计火烧乌巢,袁氏自此军心尽丧,兵败如山倒,输掉了官渡……
可隐瞒已是瞒不过的了,许攸之妻早在儿子被抓、乞助无门的时候,心急如焚地谴人给丈夫传递了消息。
袁氏上万辆辎重粮草都囤放在乌巢,一时也难全部徙走,如今就只能劝邺侯添兵把守,严加防备了。
这天夜里,袁尚与三四个狐朋狗友跑到襄玉坊喝酒,许岩亭的事儿,他略有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