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十三仰天长啸。
接著。
熟稔地被摁倒,熟稔地被扒下裤子,熟稔的棍棒没落下前。
他大声疾呼:
“我还没收钱!”
第三日。
人群愈盛,但覃十三已打定主意,只念经不干事。旁人若跪下磕头哀求,他也跪下挨个磕回去,一个都不少;旁人若急眼了骂娘,他也污言秽语句句还回去,一句也不多。
“师公,算命的说我娘子今年命中犯煞,最近她真就性情大变,莫非……”
“没错,她在偷人。”
“师公,我家死了……”
“借把凿子,钻开天灵。”
“师公,俺老大不小好不容易要娶媳妇,你们不来驱披麻煞,这红事该怎么办啊?”
“恶鬼都被驱走了,哪来什么披麻煞?怎么办?脱裤子钻被窝不会?要我帮你办?”
嚇!
周遭一片譁然。
麻衣师公办红事,竟要先替新郎尝鲜么?!
求作法事的这对新人,男的是老水手,年纪大了洗手上岸,女的是个小商贩,平日走街串巷卖卖针头线脑,生意不好时,也兼卖皮肉,两人系多次短期恋情修成长期爱果。
男方是海上男儿,为人豁达。
打量打量覃十三,虽长得丑了些,好在身条板正。
“未尝不可。”
女方是小商人,要小气些。
“须给钱。”
覃十三破口大骂。
当天,流言纷纷飞遍钱塘,说是怪不得麻衣师公不要钱,原来是要人哩!
理所当然,当夜鬼差上门又给他一通好打。好在,一连三次犯事,阴阳司也嫌他不著调,拔了他那身麻布短褂,覃十三自个儿也乐得清閒自在。
可没几天,一折戏文忽的风传钱塘,讲的就是他覃师公挨棍子的故事。
只不过为了更跌宕起伏,戏文里覃十三摇身一变,从投诚的墙头草变作含羞忍辱潜伏窟窿城的义士,为李城隍驱逐恶鬼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后亦得了城隍配下职司,可他江湖习气不改,不是勒索钱財,就是勾搭妇人,百姓不堪忍受上告神灵,惊动了监管巫法、淫祀的黄大使。这黄大使本是其至交好友,有他有过命的交情,查得他犯了城隍法令,却是大公无私,亲自率领鬼差缉拿,仗责其三次,最后一次更是上书城隍剥了他身上阴职。他心怀愤懣,醉酒后打入黄大使宅邸要问个分明,却见得好友臥床不起,才晓得黄大使心怀往日恩义,每问罪於他,自己都悄然替其承担大半的板子。他本性终究不坏,感激愧疚之余,也幡然醒悟重归正道。
这则戏文,虽本意在宣传所教,但故事间塞了许多踹寡妇门之类喜闻乐见的情节,故此很是风靡一阵。
覃十三也“沾光”成了大名人,乃至窟窿城暗中潜入人间作祟的鬼使也信以为真,以为他覃十三当真是甚重要人物,幻化成美人意图行刺於他,恰巧被夜游撞见,召神唤將,四下围捕,出手的两头鬼使,一擒一逃,再得佳绩。至於覃十三,万般无奈,只好披上麻衣重新上阵。
…………
无论是五娘,还是覃十三,或者更多的麻衣师公们,他们是城隍府吹往坊市间的新风,而他们的所见所闻又回馈到刘府,化作各司书案上的千头万绪。
城隍衙门早有议编练新军,为將来反攻窟窿城或者其他敌人作准备。新军用武判铜虎作校尉,刘府剩余的三位家將刘元、董进、景乙作旅帅,挑拣飞来山厉鬼数十头为骨干,再精选钱塘死人中驍勇者三百余为兵员,万事俱备,临了却发现,士卒手里没有兵甲作操练,將官身上也缺乏香火凝法身,事情难以推进。铜虎倒好,招呼老兄弟抢了夜游神的活计夜夜满城捉恶鬼,三位家將无所事事整天找李长安倒苦水。镜河便提议,与其编练新兵,靡费颇多又难以成事,不若下令挑拣各寺观的护法兵马填入军中,既能快速形成战斗力,又惠而不费。幕府中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李长安想了又想,觉得城隍府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枪桿子还是乾净些好。便把刘府府库搜颳了乾净,又从各家社团里借调了些兵刃,再把铜虎揪回来,將这些日子收集来的香火大半交给他,仍是不足,只好让他们缩减编制,再三挑拣淘汰寧缺毋滥了。
速报司又上报,钱塘近日频频发生杀鬼、伤鬼事件,查得原因,却是“解冤讎”时期,为了给窟窿城及其爪牙製造麻烦,解冤讎们散播了大量的法器、符籙到坊间。如今,这些符籙、法器反倒成了城隍府的麻烦,凡人不懂其中门道,得到了就胡乱使用,钱塘又是人鬼杂居,难免误伤好鬼。李长安一边和大伙儿商量著修改了《要义》,添加了滥用法器、符籙的危害与罪过,一边叫鬼差们儘快收缴流落在外的法器符籙,又约谈了各家巫覡、法师与寺观,商定了能贩卖的法器、符籙的范围。思及曾经沿街卖符的日子,也算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许多麻衣师公纷纷上书反映:为拔除窟窿城在人间的香火,城隍府採取矫枉必须过正的策略,將一应火凶、水凶、红煞、白煞等等打为淫祀,一律禁止,收押、杖责了胆敢犯禁的巫师,百姓没有选择,只能依麻衣师公们所言,放弃了旧俗。然而,百姓听从之后,某些人却因此发了癔症或大病一场,叫许多麻衣师公的努力作了白费,钱塘上空的青莲都褪色几份。仔细调查后,才晓得钱塘本地人鬼混杂、阴气积淤,本就易催生凶歷。旧俗中固然有恶鬼藉此盘剥,却未必都是虚构。幕府只好再修改《要义》,只消不祭拜窟窿城,便允许巫师做法事,但事前需稟告城隍府,做法事时也需阴官在场监督。
有府中僚吏並坊间友好人士联合上告,恶鬼退入地下后,食秽、掠剩等诸司人员逃散一空,以致沟渠污秽山积,市上奸人横行,请復立食秽、掠剩、回禄诸司。城隍不许,以为清通沟渠,灭火防灾,监察偷盗是人间之事,合该官府管制,坊人自理,与冥府何干?城隍府只消记录在案,死后奖惩即可。
因城隍宝印遗失,诸司运行不畅,文判华翁欲重订生死簿,但无论是统计生籍还是死籍,以往都顺从配合的各坊坊正与鬼头们却尽作推脱,再三追问,原因却是轮转寺不许,事遂搁置。
如此等等,一桩桩,一件件,最终都落在《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这本小册上,刪了又改,改了又添,开始还抄印新册,后来乾脆在旧册子上刪改、贴黄或塞新的书页,连名字都改成了《钱唐府君驱凶除煞大律》,於是原本薄薄一册《要义》已成了厚厚一本《麻衣律》。
律既成册,言已成书,那么事自当功成。
…………
城北有一口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