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赌坊侧门出来时,清冷的月光正洒落一地银霜,将杂乱的小巷映照得影影绰绰。
稀稀落落的人影在昏暗中晃动,有勾肩搭背、酒气熏天的,也有神色鬼祟、匆匆没入更深暗处的。
巷口处,稳稳当当停了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漆黑的外表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难以让人注意。
即便天色昏暗,但林景如仍然凭借着月光,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昨日骆应枢在自己家巷口等自己时,所乘坐的那辆。
堂堂世子爷果真势力强大,来时还是几匹马,再一转眼便换成了马车。
林景如心中对此并不意外,但嘴边仍旧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丝讥诮。
平淡无声示意她蹬车,林景如心知躲不过去,敛去面上所有神色,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付马车中难以捉摸的主儿。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辆马车,内里却奢华无比。
脚下铺着触感绵密的精织地毯,小几是上好的紫檀木,角落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嵌在银托中,正散发着柔润静谧的光晕,将车厢映照得宛如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奢华天地。
骆应枢整个人深陷在厚厚的软枕堆里,姿态慵懒而随意,他手中握着一卷话本,读得似乎颇为入神。
直至林景如在他对面落座,才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随口问道:
“如何?可玩得尽兴了?”
林景如刚在门口坐定,便见那人目光微抬,复又低头将视线落在了书上,指尖轻动,将书翻了一页。
车厢内一时只剩书页摩擦的细微声响。
感受着眼前此人难得的温和安静,即便明白现在他所展现出来的都是他的假象,仿佛之前对她的蔑视与嘲讽都不复存在一般。
但此刻难得的宁静,仍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目光闪了闪,轻抿嘴唇,沉默着将放在袖中的银袋子拿出来,摆放在桌上。
“殿下先前所赐银两在此。输赢……谈不上,起初小赢几把,后来便都输了回去。”
银袋被轻轻搁置在桌面上,发出一道轻微响声。
闻言,骆应枢倒是难得动了动,将视线从书中抽离出来,看向林景如。
随手将手中的话本丢在小几之上,将身子坐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气质陡然一变,多了几分专注的锐利。
他探手取过那袋银子,放在掌心轻轻掂了掂,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挑,随即,唇角漾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掠过一丝兴味盎然的光。
“林景如,”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语气里带着玩味的探究,“今夜当真……是你头一回踏足那种地方?”
他虽未亲手点数袋中银两,但入手这份量,与交给她时相差无几。
若非他亲眼见她在那喧嚣赌桌旁驻足、观察、下注,神色间虽无狂热却也足够专注,他几乎要以为她只是进去沾染了一身浊气便出来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笑意,眼底俱是玩味,连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欣赏。
林景如微微低头,垂眸看着腿边地毯上的花纹,颜色艳丽,不同的色彩汇聚在一起,竟意外和谐好看。
按下心底的不耐,维持着那份刻意表现的、近乎木讷的恭顺,重复着进入赌坊前那句现成的理由:
“小人说过,麓山书院院规森严,明令禁止学子涉足赌坊等是非之地。”语气平板,如同背诵一般。
“是吗?”
闻言,骆应枢从鼻间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他静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个沉甸甸的银袋,忽然,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极有趣的可能性,嘴角那抹笑意倏然加深。
他再次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夜明珠的光晕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的声音压得低缓,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耳语的缥缈感,字字却清晰无比地敲在林景如耳膜上:
“那你说……若是书院知晓了今日之事……当如何?”
林景如倏然抬头!
那一瞬间,防备、惊怒、以及一丝被精准戳中要害的凛然,猝不及防地划过她总是沉静如潭的眼眸。
但这激烈的情绪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下一刻,便被更深的、强行镇压下去的平静所覆盖。
只是那微微缩紧的瞳孔和骤然抿直的唇线,泄露了方才并非全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