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几不可察地对她弯了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极快、仿佛错觉般的笑意,像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荡开一圈细微而持久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快得让她怀疑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他迅速别开了脸,恢复了那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疏离模样。
可林未雨的心跳,却在那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的视线交汇后,彻底失了序。像陡然间揣了一只受惊的、疯狂挣扎的兔子,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剧烈地冲撞着,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角褶皱,试图掩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慌乱。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连操都忘了做?”一个带着了然于胸的、戏谑味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林未雨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周晓婉不知何时从理科班的方阵溜达到了她身边,脸上挂着那种洞悉一切、又带着点理科生特有的、冷静的促狭笑容。她刚才显然也捕捉到了那短暂的眼神交流。
“没……没什么。”林未雨有些慌乱地否认,声音因心虚而微微发紧,耳根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被当场抓获。
周晓婉笑了笑,那双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没有进一步戳穿,只是意味深长地、用一种故作严肃的腔调说:“嗯,文科班的视野就是开阔啊,连做个广播体操,都能看到对面不一样的‘风景’。”她顿了顿,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不过,未雨同学,容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可是站在梵高‘星空’下的人了,目光老往对面‘实验室’和‘电路板’那边瞟,小心被文老师看出来,说你思想上开了小差,灵魂没有与文科精神共鸣哦。”
林未雨被她说得又羞又窘,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忍不住轻轻捶了她一下:“晓婉!你胡说什么呢!”
周晓婉笑着灵巧地躲开,随即正了正神色,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可靠:“好了,不逗你了。说正经的,感觉新班级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雅感觉?”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好吧,”林未雨舒了口气,借着这个话题努力平复着心跳,目光却不经意间又瞟向那个角落——唐梨并没有下来做操,那个位置空着,只有那个巨大的画板像沉默的守望者倚墙而立,“就是觉得……有点陌生,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世界生活。”
“正常,适应一下就好了。文科理科,不过是思考方式不同而已,本质上都是在认识这个世界,只不过一个用公式,一个用文字。”周晓婉拍拍她的肩膀,带着一种理科生的笃定和安慰,“别忘了,咱们的‘铁三角’虽然暂时被文理分科这条‘银河’隔开了,但革命友谊天长地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过来找我,数理化难题,包教包会,当然,不是免费的,酬劳嘛……一顿麻辣烫起步,视题目难度酌情加价。”
林未雨终于被她那精打细算的语气逗得噗嗤一笑,心里那点因环境骤变而产生的怅惘和疏离感,也似乎被这熟悉的调侃冲淡了不少。是啊,无论选择哪条路,身边总还有这些朋友,像散落在不同航道的灯塔,彼此照耀。只是,那个曾经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身影,如今却真的隔了一个喧嚣的操场,隔了文理之间那道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如同天堑般的界限。这种物理距离的拉远,让她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空了一块,灌满了初秋微凉的风。
重新回到教室,上午接下来的课程是语文和历史。文科班的课堂氛围果然与理科班大相径庭,老师更注重引导、发散和情感共鸣,鼓励大家表达自己独特的、哪怕是稚嫩的观点。当文老师用她温婉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讲到“文艺复兴”是如何打破中世纪的禁锢,唤醒人性的光辉时,林未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一时,自己那次关于“文艺复兴”的演讲,想起了那时台下同学们投来的赞赏目光,更想起了那时,坐在她斜后方的顾屿,用手托着腮,眼神似乎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是否也曾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回忆像是不经意间被风吹开的旧相册,带着泛黄的温暖温度和微微刺疼的、纸张锋利的棱角。
她下意识地回头,想看看身后那个如今空着的位置——按照新的座位表,她身后坐着的将是一个陌生的、戴着厚厚眼镜、仿佛永远在沉思的男生。目光扫过时,却不经意地、像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最后一排那个角落。
唐梨依旧在画着什么。但这一次,她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与世隔绝的堡垒里。偶尔,在文老师讲到某个关键的历史节点,或者某个人物的命运转折时,她会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望着讲台,听着老师的讲解,手指无意识地在速写本粗糙的纸页边缘快速敲击着,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锐利的、如同猎鹰般思考的光芒,那光芒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历史的尘埃与重重迷雾,直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与血肉。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解放的号角。大家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讨论着中午去食堂抢什么菜,或者抱怨着刚发下来的、厚厚一叠的背诵任务。林未雨动作有些慢,像是刻意拖延,等她终于拉上书包拉链,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值日生还在慢吞吞地打扫。她站起身,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个角落。
唐梨也刚收拾好东西,正费力地把那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画板背到背上。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画板在她单薄的背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转身时,画板的一个角差点撞到旁边的桌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未雨犹豫了一下,心底那点天生的善意和对这个陌生女孩的好奇,最终还是战胜了那层无形的隔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去。
“需要帮忙吗?”她轻声问,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唐梨抬起头,深褐色的眸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是审视的,带着点被打扰的、隐约的不耐,但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恶意或者排斥。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像被砂纸粗糙地磨过,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不用。”
说完,她略显吃力地调整了一下画板的背带,将那巨大的负担更稳地固定在背上,然后径直从林未雨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凉意的风,风里清晰地夹杂着松节油清冽刺鼻的味道、炭笔灰的粉尘气息,还有一种……孤独的、倔强的、仿佛野生藤蔓般顽强生长的气息。
林未雨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着巨大画板、显得更加瘦削单薄的背影,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消失在教室门口,融入了走廊里喧闹流动的人群中。像一滴浓稠的、未经调和的墨汁,滴入了一盆清水,虽然瞬间被稀释、被裹挟,却留下了一时难以消散的、独特的痕迹。
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到那幅《星空》壁画前,仰起头,仔细地看着那扭曲的、仿佛在痛苦与狂喜中挣扎的笔触,那燃烧的、似乎要挣脱画布束缚的星辰。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曾写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那么,顾屿心里的那团火,她是否也曾在那迷蒙的眼底,窥见过一星半点燃烧的痕迹?而唐梨,那个像野生植物般闯入视野的女孩,她心里的,是足以燎原的火焰,还是万古不化的坚冰?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绵密如织,悄无声息地洒落,将窗外香樟树的绿意晕染得更加浓郁、深沉,也模糊了远处理科班教室的轮廓,将那一片天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止不住的泪痕。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的霉味、潮湿雨水的清新、以及那若有似无、却顽固萦绕的松节油混合着炭笔的味道。这就是她的文科班,她的新起点,她十六岁这年,主动或被动选择的一条铺满了古老文字、厚重历史、不确定的未来与朦胧情感的道路。而那条路的尽头,迷雾深处,是否还有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像蒙着水汽的深潭般的少年的身影?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青春这场盛大、迷蒙、时而温暖时而冰冷的烟雨,从未停歇。而她,正行走在雨幕的最中央,试图看清前方,也试图看清自己那颗被雨水打湿的、怦怦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