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雨坐在教室里,窗外的天空是那种熟悉的、云港市特有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浸满了水的厚重绒布,随时都能拧出雨来。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高一下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考试成绩,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在了每个人命运的十字路口。物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刺眼的“67”分,如同一个嘲讽的烙印,烫得她几乎抬不起头。试卷摊在桌面上,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力学分析题,像一张张鬼画符,嘲笑着她半年来的挣扎和努力。她甚至能闻到纸张上油墨混合着失败气息的味道,一种酸涩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未雨,你看这道题……”同桌周晓婉探过头来,手指点在她那份几乎满分的物理卷子上,“其实只要理解了能量守恒,套用公式就很简单的。”
林未雨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简单?对周晓婉来说,数理化的一切都简单得像一加一等于二。她那清晰的逻辑思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征服这些理科难题而生的。而自己呢?那些文字、那些历史的脉络、那些诗词歌赋的意境,她可以轻易捕捉、感同身受,可一旦面对冰冷的公式和符号,大脑就像生锈的齿轮,发出艰涩的“咔咔”声,寸步难行。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氛。不像往常考试后的喧闹或颓丧,这次,一种更深沉的、关乎未来走向的迷茫,像无声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课代表开始下发文理分科意向表,薄薄的一张A4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我肯定选理啊,”后排的体育委员周浩,一边用指甲刀锉着他因为训练而有些破损的指甲,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文科背书多麻烦,我这脑子,还是跟肌肉比较亲。”他的话引来周围几个同样打算学理的男生一阵哄笑。
林未雨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她的意向表还是一片空白。左手边,是“文科”那个选项,仿佛是她天性就该奔赴的应许之地;右手边,“理科”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铁栅栏,隔开了她与那个由逻辑和理性构筑的世界,也隔开了……一些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顾屿正戴着耳机,低头翻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竞赛题集的书。午后的微光透过沾着雨渍的玻璃,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疏离而专注的气场里,与周围的躁动格格不入。
他是注定要学理的。不,他简直就是为理科而生的。数理化老师眼中的宠儿,天才的代名词。即使他语文英语成绩平平,甚至偶尔垫底,也丝毫不影响他在理科领域的耀眼夺目。林未雨还记得他站在黑板前,随手解开连老师都要思索片刻的物理难题时,那副漫不经心却又掌控一切的样子。那时的他,身上会发光。
如果选了文,她和顾屿,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将在下一个路口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那个雨夜,他塞给她的伞;那个图书馆的午后,他低声向她请教古诗词的释义;运动会上,他奔跑时额角闪亮的汗水;甚至是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阳光不羁不符的忧郁……这些片段,会不会最终都只是青春这本仓促的书里,被雨水打湿而模糊不清的几页?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而真切的疼痛。
放学铃声像一声赦令,同学们如同惊飞的雀鸟,迅速收拾着书包,讨论着、争辩着关于分科的选择。林未雨动作迟缓地把那张空白的意向表折好,塞进文件夹最里层,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抉择。
刚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点就夹着风扑面而来。果然又下雨了。云港市的夏天,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得让人心烦。她撑开伞,走入雨幕。校门口熙熙攘攘,家长们打着伞翘首以盼,汽车鸣笛声、学生们的喧哗声与雨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未雨!”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她的闺蜜沈墨,撑着一把漂亮的蕾丝边雨伞跑了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一起走啊!你文理分科表填了吗?我快纠结死了!”
沈墨家境优渥,性格活泼开朗,是班级里的活跃分子,像一朵永远追逐阳光的向日葵。但此刻,这朵向日葵似乎也被未来的阴云笼罩了。
“还没。”林未雨摇摇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我也是啊!”沈墨叹了口气,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爸想让我学理,说将来好就业,选择多。可我的物理化学……你懂的,简直是一场灾难。我觉得我更适合学文,背背书,写写东西多好。”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女的羞涩和试探,“而且……顾屿肯定是学理的吧?周浩他们那个圈子,不都是理科的料子?”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沈墨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原来,纠结的不止她一个。原来,那个人的去向,也牵动着别人的心弦。一种微妙的、带着点酸涩的竞争意识,悄然滋生。
“可能吧。”她含糊地应道,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为她们纷乱的心事打着节拍。路边的香樟树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那绿色也显得有几分沉郁。
“我听说,”沈墨继续分享着她打听来的“情报”,“周晓婉毫无疑问选理,她是要冲顶尖名校的。唐梨那个怪人,估计会选文吧?或者干脆去学艺术?她整天神神道道的。哦对了,还有那个转学来的艺术生唐轩,他肯定走艺术类,不算在文理之内……”
林未雨默默地听着,脑海里对应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每个人的选择,都像一块拼图,渐渐勾勒出分班后陌生的版图。而她自己的那块,该放在哪里?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扑面而来。父亲坐在沙发上,脸色沉郁地看着电视新闻,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了些。
“回来了?”父亲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锐利,“期末成绩单呢?”
林未雨默默地拿出成绩单,递了过去。父亲接过,目光直接掠过语文、英语、历史、政治那些漂亮的分数,精准地锁定在物理和化学成绩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67?59?”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林未雨!你这理科成绩是怎么回事?!照这样下去,你还想考什么好大学?!”
母亲闻声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脸上带着担忧和无奈:“老林,你小声点,孩子刚回来……”
“小声什么小声!”父亲“啪”地一声把成绩单拍在茶几上,“这是态度问题!文科?文科有什么用?出来能找个什么像样的工作?当个文员?当个老师?能有多大出息!现在社会竞争多激烈你不知道?学理才是正道!工程师,医生,搞科研,哪个不是实实在在的技术?”
“可是孩子对文科有兴趣,也学得好……”母亲试图辩解。
“兴趣?兴趣能当饭吃吗?”父亲粗暴地打断她,“我们辛辛苦苦供她读书,是为了让她将来有碗踏实饭吃,不是让她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未雨,我告诉你,这个理科,你必须学!趁着暑假,给我好好补课!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父亲的话,像一连串冰冷的石子,砸在她的心上。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基于他几十年生活经验得出的“真理”,沉重而坚硬。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对文字的热爱,想说自己面对物理题时的无助和痛苦,想说自己对未来的那一点点模糊的憧憬……可是,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些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沉默的委屈。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可她的“别处”,在哪里呢?是被父亲规划好的、那条布满荆棘的理科之路,还是她自己心中那片朦胧的、开满文学之花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