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婉娘并青黛叩奏”。
“青黛,”崔芜玩味着这个名字,“听着好生耳熟。”
丁钰比她更早反应过来。
“那个因为你的禁娼令,从刑部大牢捡回一条命,后来进了纺织作坊服役的丫头,”他叹息道,“听说,是她自己恳求婉娘,充当远洋商队的行首,甚至为此签了契书,祸福由命,死生无悔。”
崔芜亦叹息。
回想起来,自她崛起乱世,无数人的命途随之改变:怯懦者勇于抗争,避世者力挽狂澜,固步者打破牢笼,卑微者绝地反杀。
她在他们身上打下烙印,而他们也因之获得勇气,粉碎了强加于身的桎梏。虽然每个人都渺小而微不足道,恰如沙砾之于万里瀚海,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不都是从这一粒粒微小的“沙子”开始的吗?
积微成著,累足成步,此所谓世间大“势”。
权势不可逆转,人力无法挽回。
这个认知让崔芜从所未有的兴奋,晚膳破天荒命人温了半壶碧香酒。此乃宫廷名酒,以荷叶酿成,入口清醇甘香,后劲却绵延不绝。
她连喝三杯,不出意料地“嗨”了,脑子晕晕乎乎,遂放弃加班,在女官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上床裹成一个团子。
临睡前,不忘分出心神思念不在眼前的人——兄长人在哪?哦,还在赶回京中的路上。什么时候能到?早则明日,迟则后日。
回想完毕,她好似完成每日的既定功课,心安理得地陷入沉眠。
崔芜对秦萧行程的判断,理论上是正确的,实际操作层面却忽略了一个变量。
人心的思念与渴望。
因为思念千里之外的人,秦萧加快了行程,原本半个多月的归程硬是被缩减一半。因为渴望相见,他未曾与大部队一同扎营,而是携了十来亲卫快马加鞭,赶在子时前抵达宣德门。
彼时宫门早下钥了,但武穆王身份特殊,在他亮出玉牌的一瞬,小半个宫城随之震动。须臾,厚重宫门徐徐开启,绵长的“咿呀”声划破夜色。
潮星亲自出迎,兀自难以置信:“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赶回来?”
秦萧略去种种辗转反侧,直奔主题道:“陛下歇下了吗?”
崔芜非但歇下,这个时辰甚至睡醒了一小觉。初春时节,夜里仍有些寒凉,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刹那间大魏女帝寒毛贲张,一只手闪电般探入枕下,握住藏在深处的匕首。
下一瞬,帐帘被分开,床沿微微凹陷。一道身影贴床坐下,温厚掌心抚住崔芜面颊。
黑暗掩盖了他的面孔,体味和气息却骗不了人。
崔芜知道他是谁了。
“兄长?”绷紧的肌肉无声松弛,她揉着惺忪睡眼,含混抱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秦萧俯身亲吻她眉心:“许久未见,甚是思念。”
崔芜尚未清醒,完全凭本能搂住他脖颈,在男人冰凉的脸颊上蹭了蹭。
然后她往里挪出半个身位,拍了拍尚余温热的被褥:“今晚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歇息吧。”
秦萧正有此意,但还有顾虑。
“臣连日赶路,沾染了风尘,且容我洗漱干净,再与阿芜说话。”
崔芜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秦萧赶去偏殿,潮星早带着女官备下热水及干净衣物。他用最快的速度入浴净身,前后不过一刻钟,回到寝殿时,只听见细细的鼾声,却是崔芜挨不住困倦,重新睡了过去。
秦萧失笑,没舍得吵醒她,在让出的半边床榻处卧倒,又从她怀里分走一半被褥,顺便将人事不知的女帝揽进怀里。
崔芜咂摸了下嘴,往他臂弯里钻了钻。
久别重逢,一夜好梦。
秦萧向来警觉,但是这一回,他连崔芜何时醒来离去都不知道。再次睁眼,窗外天光大亮,身侧被褥空荡荡的,丝绸泛着刺人的凉意,显然枕边人离开有一会儿了。
秦萧心中空落落的,正待起身唤人,忽见枕畔飘落一张纸条,其上是见惯的笔迹:我去上朝,你多睡会儿,回头一起用早食。
秦萧如释重负,安心躺倒,浑身无一处不熨帖。
同样安眠的还有青黛,从船上回归陆地,没了海浪温柔而富有韵律的安抚,也没有风暴猖狂肆虐的鞭笞,她却出奇的黑沉安宁。自驿馆醒来时,不复昔年压抑沉晦,满心都是对往后每一天的期待向往。
异世求存数年,这是她头一回对“未来”有了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