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显然也纠结,如果不能赶上公交车,那她今晚就得在外面住一晚,现在宾馆一晚上少说也得五十块……还没等阿姨想好,郁禾先她一步把行李箱放进车内。阿姨见此,只好跟着上车,又趁郁禾不注意,用手拍了拍衣服禾裤子上的灰尘。
她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但都被郁禾看在眼里,心中不由酸涩。
公交车站其实不远,所以一路上郁禾开得匀速。
因为车内没放音乐,阿姨也是个拘谨的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于是郁禾主动询问阿姨此次回来的目的。
阿姨说自己此行回来扫墓,她已经五六年没有回过家乡,所以今天再次回来,一切都变了个样子,就连公交车都找不到。
郁禾问阿姨:“那你还能记得扫墓的位置在哪儿吗?”
这话把阿姨问到了,她沉默一瞬,后笑着回,“印象里还记得,只不过具体的位置,要等回到家里才知道。”
阿姨的谈吐极有素养,于是郁禾又问:“您的子女不来接您吗?或着您的其他家人,总不能大晚上还让您自己一个人回家吧,这也太……”郁禾想说这也太过分了,但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对,又收了回去。
阿姨好像知道郁禾要说什么似的,面上带着苦涩,但依旧语气拘谨地说:“我没有孩子。”
“啊?”郁禾愣了会儿,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说出后面那句话。不然会更尴尬。
接着,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阿姨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跟郁禾说着自己曾经的往事。
阿姨今年才三十九岁,没有读过书,到现在为止认识的字都是自己一点点琢磨、自学而来。家里有两个弟弟,所以阿姨自从记事开始,任务就是帮妈妈照顾两个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挨打是家常便饭。到了十八岁,才终于逃离原生家庭,到外地去打工。
阿姨很厉害,就算不识字,也成功考了叉车证,而且大大小小各个厂子她都待过,有服装厂、电子厂、食品厂、化工厂等等。
“那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段打工的记忆?”说到打工,郁禾好像找到知己一般,她也曾经进过厂,广东深圳那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电子厂,但是她只做了两天,由于受不了不讲卫生的大妈以及疑似喜欢偷窥的猥琐油腻男,她卷铺盖跑了。
“印象最深刻啊?那就是宁波的服装厂了。里面大多都是女人,或者是夫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一干就是十来个小时。宿舍一屋子住着十三个人,挤得很,像蒸笼上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阿姨喃喃地说着,郁禾也在安静倾听。
“我很喜欢宁波,它仿佛给了我第二条生命,我不用再被挨打,也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给我一拳一脚,那??x?样的日子我很喜欢,只不过时间过得很快。”
阿姨语序很乱,一会讲到馒头,下一会儿就讲到了她的丈夫。
她说她的老公对她很好,是一个理发店的打杂。其实阿姨有个女儿,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与前夫生的,也不能称作前夫,因为自由一个简单的仪式,证都没领……后来她曾经跟着现任丈夫一起回家看过孩子,但孩子不认她,还说她是贱女人、烂婊子、跟男人跑了对自己女儿不挂不顾……
阿姨说着,眼角流下一滴泪。她俩忙抹去,郁禾这才从镜子里看到阿姨的小拇指残疾……
“您的孩子多大了?”郁禾问。
“跟你差不多大。”阿姨说。
听此,郁禾好像知道阿姨为什么说她喜欢宁波了。只是因为这个城市,是她新生的地方。
阿姨说手残疾是她前夫打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狠心丢下孩子自己出来打工的原因,当时的她还太小,吗,每每被打只能乞求,她不是没想过带着孩子一起跑,但是她当时连自己都养不活,对未来一片迷茫,如何能带着孩子一起、而且,即便她想带,肯定也不被允许,连跑都是偷跑出来的。
好在上天没有辜负努力的人,阿姨在二十三岁的时候,认识了现任丈夫。阿姨丈夫不介意阿姨结过婚生过孩子,甚至提出要跟阿姨回家把孩子接出来。因为阿姨怕自己的女儿也会被那样对待,重男轻女在她们家体现得淋漓尽致。
事实真如阿姨所想,阿姨回了家,见到了自己七岁的女儿,但满嘴都是对阿姨的辱骂和不屑,而且她的前夫又对她打骂,连带着阿姨的现任丈夫也一起打,所以二人只能暂时离开。之后前阿姨不是没有跟女儿联系过,但一联系就是要钱,阿姨也满足,因为自知愧对于女儿。
直到八年前,阿姨三十一岁。期间她不是没有争取过把女儿领过来养,她跟她的前夫一直在拉扯,时间长了,现任丈夫看不下去,跟阿姨发生过几次争吵,但后来她的丈夫也理解了她。
当时接近过年,阿姨与丈夫决定过完年后再次回趟那儿,把女儿接过来养。念高中念大学。
阿姨的丈夫是辽宁人,自从与她结婚后,便再也没有回家过年,于是在好起来的这一年,阿姨决定跟丈夫回家过年,二人都很开心,每天数着日期过,终于等到大年三十前一天。
火车站乌泱泱,但每个人脸上都是回家过年的喜悦,当时的阿姨认为日子会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
郁禾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
但上天又再次捉弄人,这次要更严重一些。阿姨的丈夫在与她回家的时,身体就出现了异常,直到下了火车,撑不住晕倒在地上。
“即使是站票,两天一夜才能到家我们都很开心。可是下车后,他面色惨白,当时周围都是人,走马灯一样把我和晕倒的他围在中间,刺耳急促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以为他只是晕火车,没想到……医生说是累的。他连句话都没能交代。”
郁禾愣了,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死亡。
她扯了扯嘴角,想要安慰,但又觉得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几句安慰好像过于渺小和虚浮。
“我这次回去,就是去扫我妈的墓。”阿姨面上没什么波澜,外人看来她好像已经释怀,但郁禾还是能听出阿姨心里的一丝不甘和命运的不公。
“也不要觉得我苦,打工时间长了,什么苦都见过。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当时街上很多断胳膊断腿的在街头表演喷火,或者有些身体长不大的大人被关进笼子里,像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形动物供人玩乐。苦的人太多了,这么一对比,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二十分钟的时间,阿姨用轻快的语调说完了自己四十岁前的经历。或者是因为在车内说完了心里一直压抑的话,又或许郁禾在她眼中只是一位过客,以后再也遇不到,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
她不怀疑阿姨家里的真实性,没人会用这种事情来编造。就如那句话,前半生的雨水,蓄在陶罐里,某个黄昏时刻时,漫成一滩苦水……
她在车内看着渐远的阿姨,此时最后一趟公交车正好经过,阿姨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她拖着行李箱上车,虽重,但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