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崇文院的梧桐叶落了又生,书声琅琅如溪流不息。苏舒窈每日晨起授课,午后批阅学子文章,晚间则与裴聿丞对坐灯下,或谈政事,或论诗文,偶尔也教裴小少爷下棋。日子如水般流淌,平静却蕴着暗涌。
某夜,月色清冷,庭院中桂子飘香。裴阿戟已睡下,听雪斋一片静谧。苏舒窈正伏案整理新一期《明心录》??这是她主持编纂的一本面向民间的启蒙读物,内容涵盖识字、算术、礼仪与节气农事。她写到“家”字时,笔尖微顿,忽觉心头一颤,仿佛有谁在远处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裴聿丞从外间进来,见她神色恍惚,立刻放下披风走近。
“无事。”她勉强一笑,“只是……方才写字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莫信血缘,信人心’,可我至今仍不知她真正的死因是否还有隐情。”
裴聿丞眸光一沉。他知道,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城西老宅,更是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虽周仲安已伏法,薛家败落,但幕后是否另有主使?皇帝对此案始终未再深究,似有意保全某些人。
“你若还想查,我陪你。”他低声道,“哪怕翻遍京城每一寸土。”
她抬眼看他,眼中泛起水光:“可你已为我舍弃太多。如今朝中已有流言,说你沉迷妇人之言,荒废军务,连兵部议事都常托病不出。”
“那些话由他们去说。”他冷笑一声,“我征战半生,杀伐决断从未手软,可真正让我明白何为‘活着’的,是你和阿戢。若这叫堕落,那我甘愿沉沦。”
她动容,伸手覆上他粗糙的手背。那手上布满刀痕与老茧,却是这世间最温柔地托住她命运的一双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沈砚一身风尘推门而入,手中紧握一封密函。
“找到了。”他声音沙哑,“我在北境边关查到了一名曾随军医官的后人,他在祖传笔记中记载:十一年前,有一名女子被秘密送往漠北产子,身边带着一枚断裂玉佩,与苏姑娘那枚极为相似。”
苏舒窈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那人名叫林氏,原是苏府陪嫁丫鬟,极得苏夫人信任。当年苏夫人难产,她恰好有孕在身,被薛老夫人设计调包,假称自己流产,实则将你生下后交由乳娘带走,自己则远遁塞外,以保你性命。但她临终前留下遗言:‘小姐非宁家血脉,乃故人所托之女,其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满室寂静。
烛火摇曳,映照出三人震惊的脸庞。
“我不是宁家的女儿?”苏舒窈喃喃,“那我是谁的孩子?”
沈砚摇头:“笔记未载其名,只说那位故人身份极高,因避祸才将女儿托付苏家,约定十年后接回。可第九年冬,苏府突遭变故,消息断绝,那人便再未现身。”
裴聿丞眉头紧锁:“若真如此,当年害你母亲之人,或许并非只为争宠,而是要斩草除根,阻止真相揭露。”
苏舒窈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桌角。她一生漂泊,以为终于寻得归处,却不料连自己的出身也成了谜团。她望着窗外明月,忽然觉得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安放她的来路。
“我不在乎姓什么。”良久,她开口,声音轻却坚定,“我在乎的是谁爱过我,护过我,教我识字、抱我哭过、在我病中彻夜守候。苏夫人是我母亲,无论有没有血缘。而你们??”她看向裴聿丞与沈砚,“也是我的家人。”
裴聿丞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你的过去或许迷雾重重,但你的未来,由你自己书写。无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苏舒窈,是我的妻,是阿戢的娘亲,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次日清晨,苏舒窈照常登台讲学。台下学子济济,连昔日贵族小姐也被允许入学旁听。她今日讲《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讲至“修身”一段,她停顿片刻,望向众人:“诸位可知,什么是真正的‘修身’?不是拘泥规矩,不是压抑本心,而是认清自己是谁,接受自己的伤痛与残缺,然后依然选择向光而行。”
她语气平缓,却字字敲击人心。
课后,一名少女怯生生上前,递上一封信:“先生,这是我娘让我交给您的。她说……您认识这块玉佩。”
苏舒窈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内里硬物,心头骤然一跳。拆开一看,果然是一块半截玉佩,纹饰古朴,边缘呈锯齿状??与她胸前佩戴的那一块,严丝合缝!
她颤抖着手拼合两片玉佩,刹那间泪如雨下。
背面刻着四个小字:**“云归鹤还”**。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小姐平安长大,老奴死亦无憾。
>我是林嬷嬷之女,承母遗命守此信物十二年。
>您亲生父母乃前朝遗族,因政变隐匿山林。
>父姓萧,母姓沈,皆已亡故。
>唯一兄长尚在人间,现居南岭青崖书院,化名授业。
>他不知你存世,亦不敢相认。
>若您愿见,请携玉佩赴江南,叩门三声,口诵旧诗:‘风吹雪落千山尽,一夜江河入梦来。’”
信纸滑落在地。
裴聿丞站在她身后,默默拾起,看完后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