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先嗅到的,是景阳宫里熟悉的安神香气,接着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被褥,他费力地睁开眼,正对上靳羽轲那双盛满担忧与怜惜的眼眸。
“重钧,你受苦了。”
靳羽轲在他床边坐下,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因彻夜未眠而产生的沙哑。
冉重钧的眼眶一热,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摇头的动作,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还好,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他怎能告诉靳羽轲,地牢里不见天日的绝望,与每一分每一秒对死亡的恐惧。
他隐瞒了兄长的最终去向,只说自己趁乱逃脱,不敢回帕沙,故而重返大梁皇宫。
他只想回到靳羽轲身边。
靳羽轲静静地听完,心中已然明了。他非但没有追究冉重钧擅离皇宫的罪责,反而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你没有错,是我,是我没保护好你。”
一个“我”字,将帝王的歉疚与自责展露无遗。
冉重钧朝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说什么话。”
他才不想当被他保护的人。他更想成为靳羽轲的剑与盾,为他挡下一切风雨。
靳羽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顿了顿,深邃的目光落在他倔强的脸上,似是直到这时才清晰地映照出少年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情愫。
他心中微动,升起一股陌生的、想要将这个人揉进骨血里护住的冲动,看着冉重钧苍白却依旧坚韧的脸,靳羽轲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决定。
他俯下身,张开双臂,将这个身心俱疲的少年轻轻拥入怀中。
“你不必逞强,纵使你心悦我,却也没有只能你保护我,不能我保护你的道理。”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冉重钧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冉重钧浑身一僵,随即泪水决堤,将脸深深埋进靳羽轲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靳羽轲亲自安排了宫中最稳妥的宫人,为冉重钧沐浴、包扎伤口、换上洁净的衣物。他没有让他再住回偏僻宫殿,而是将他再次安置在了景阳宫的偏殿。
殿内的陈设一如从前,温馨而舒适,只是角落里多了几样从帕沙商人那里寻来的精巧饰物,带着冉重钧故乡的暖意,以期能带给他无声的慰藉。
安顿好冉重钧,靳羽轲心中的大石稍稍落地,但一想到帕沙使团,那股因冉重钧受难而起的怒火便再次翻涌。
要不是冉彦召出的馊主意,冉重钧本应在大梁的皇宫里享受平静的生活,人生最大的困扰就是感情受挫,何至于要经历生死存殁之灾?
如今还要他去收拾冉彦召的烂摊子!
他旋即召集帕沙使团,当众宣布了冉彦召王子现已不知所踪的真相,并将冉彦召打伤大梁禁军统领后逃逸的事实一并告知。
他姿态做足,将大梁在营救上已仁至义尽的意思展现得淋漓尽致。
帕沙使臣们顿时哗然,为首的使臣当即出列,言辞激烈地反驳:“陛下此言差矣。掳走我国两位王子的那伙歹人,分明是在大梁国土上做出此等恶事的。此事归根结底,与大梁国的安保疏漏脱不开干系。贵国怎能如此推卸责任?”
靳羽轲端坐于上首,面沉如水。
他起初尚能耐着性子应对,片刻后便觉索然无味,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够了。朕不想再听这些废话。此事,交由礼部全权处置,给帕沙一个交代。”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臣子。
他胸中那股无名火,源自于他未能护住自己珍视之人的无力感,这种感觉令他烦躁且愤怒。
礼部尚书孔裕圭,这位孔子后人、世袭的扬圣公,闻讯后愁得直捋他那把山羊胡,连连摆手。
“哎呀呀,兹事体大,兹事体大。我这个老头子脑子笨,恐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啊。这事儿,还得仰仗我们礼部最能干的温侍郎。”
于是,所有的烂摊子,都落到了礼部侍郎温敬勘的头上。
温敬勘年约三旬,面容清癯,行事风格张弛有度,既不卑不亢,也不失强硬。
面对帕沙使臣的咄咄逼人,他以京城治安律法为依据,结合帕沙王子系主动留宿皇宫的说法,步步为营,将大梁的责任压缩到最小。几番唇枪舌剑下来,竟真的在没有激化矛盾的情况下,暂时稳住了局面。
这几日,所有人都扑在和帕沙的外交争端上,以至于从靳羽轲到六部百官所有人都无意间遗忘了一件事。
直到局势在温敬勘的努力下暂时平稳,众人才恍然想起来,他们好像忘了个人。
忘了谁呢?
又过了几日,谢蕴清才带着伤势稍稳的乔望原回京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