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小说网

第 29 章（第1页）

【第二十九章】

暮色四合，渭水支流的粼粼波光映照着最后一抹霞光，将田玉县的土夯城墙染作温暖的橘色。

七月初七的街头人声鼎沸，新麦的清香与祭祀的香烛气息在空气中交融。沿街户户门前悬着新采的香茧，女子们穿着浆洗得挺括的夏布襦裙，三三两两设起香案。案上除了紫得发亮的葡萄、青皮泛黄的甜瓜等时鲜，更显眼的是供奉的巧神偶像，造型精巧，身着彩衣。巧手的妇人正将金箔彩帛剪成的小人偶系在庭前树枝上，晚风拂过，满庭生辉。

就在这片乞巧佳节的喧闹中，程瑾一行人自午后定下方略后，便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人流。

最先进城的是那四五名作游学士子打扮的年轻人，由贾峥和常禹辰带领。贾峥面容硬朗，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微微眯起，仿佛时刻在审视着什么。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便穿着寻常的青布直裰，也掩不住整肃之气。

相比之下，常禹辰则显得随和许多。他生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眼角已有细密纹路，看人时目光温润，嘴角常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极了那些阅历丰富、待人宽厚的儒者。

他们牵着驮负书箱的瘦马，风尘仆仆，与往来求学的士子一般无二。行至城门口，守城兵卒核验路引时，目光反复在贾峥、常禹辰这两位气质沉稳、不似寻常学子的面容，以及他们那虽看似普通却份量不轻的书箱上扫过，耗时远比常规更久。

气氛微凝之际，身后几名扮作同窗的年轻文书立刻仰头，指着城楼酒肆檐下新挂的彩灯，高声品评其上绘制的鹊桥相会图，言辞间充满了书卷气，那副被佳节风情全然吸引、不谙世事的模样，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兵卒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最终挥了挥手放行。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凭借这番掩护，深入田玉县下辖的各个乡、里，以访学为名，于田埂巷陌间捕捉那些官府文书上绝不会记载的民情风向。

稍晚些时候，在县城一处相对繁华的街角，一位鬓发花白、身着玄色道袍的算卦道人支起了摊子，正是周世安。他面前摆着签筒，背后挂着“铁口直断”的布幡，一双看似昏花的老眼，却在不经意间扫视着往来行人，仿若洞察世事。

而程瑾这一队，则精心扮作从西边岐州来的商队。选择岐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岐州口音与京城官话颇为相近，程瑾等人稍作模仿便可蒙混过关，不易因口音露出破绽；二来，队伍中正有孙太医这位地道的岐州人，无论是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还是偶尔需要时脱口而出的乡谈，都能为这支商队的身份提供最坚实的支撑。队伍规模不大不小，正合常在京畿行走的客商模样。

程瑾本人身着靛蓝圆领袍，头戴平式幞头，作寻常商贾打扮，刻意收敛了周身气度。队伍中间是一辆青幔马车，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孙太医略显疲惫又带着几分富家翁养尊处优痕迹的面容——他扮作程瑾的伯父，一位看似不太耐旅途劳顿的老爷。

作伙计打扮的阿穆牵着驮货的骡马，他那深目高鼻的模样引得几个孩童好奇张望，倒也符合丝路上往来客商常有胡人随行的印象。郑迁换上了一身绸布长衫，扮作管家，神色虽依旧偏冷，但努力添了几分商贾人家管事应有的精明。

至于洪彬及剩余的护卫，因行伍气息太重，难以完全遮掩，便统一扮作商队雇佣的护镖武师。洪彬身形魁梧壮硕，面庞黝黑，颧骨高耸，那双眼睛看人时锐利如鹰，扫视周遭时，更是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倒也合情合理。

按照计划，未来几日，他们这支“商队”将分作两路。一路由程瑾亲自带领，以打听行情、寻找商机为名，混迹于市井之间，探听真实的粮价波动与民间对官府征粮的私下议论；另一路则由洪彬带领，凭借其侦察本领，在官仓外围及可能的粮食转运路线上进行暗查，试图找到那“偷梁换柱”的蛛丝马迹。

此时，程瑾勒住缰绳，任坐骑缓步前行。她望着城门口方向，低声道：“这些路引准备得甚是周全。”

郑迁策马靠近半步，低声回应：“陛下特赐便宜行事之权，门下省临行前已从吏部协调了这几份备查官凭。”

程瑾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街景，周遭的声浪骤然清晰涌入耳中。女子们围在香案前，比对着彼此手中的绣品，发出细碎而欢快的议论；几个锦衣少年郎聚在灯下，高声吟诵着应景的诗句，引得路过的娘子们掩唇低笑；沿街的食铺伙计更是卖力地吆喝，将新出炉的、用胡麻点缀的巧果香气扇得满街都是。

“阿穆，这田玉县，还挺热闹的。”被环境影响，程瑾嘴角扬起明快的笑意。

阿穆的目光机警地扫过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见布庄前悬着“新到吴绫”的幌子，药铺檐下挂着成串的上等茯苓，连酒肆里飘出的酒香都带着几分醇厚，不由压低声音回应：“公子说的是。市面这般繁华，人流如织，商货齐全，倒不像个会在钱粮税赋上出大纰漏的去处。”

程瑾继续张望四周，目光越过那些喧闹的人群，落在一户摆放着丰盛香案人家的门廊前，一个身着崭新罗裙的女童正踮着脚，好像在央求身后的婢女帮她取下最顶上那颗果子。

而在几步开外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身着麻衣、肘部和膝头都缀着深色补丁的男童，正挎着一只空空的草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视线牢牢胶着在那些光洁饱满的瓜果上。直到巷子里有个妇人探出身来，朝他急切地招了招手，他才猛地回神，低头匆匆消失在巷子深处。

她的心微微一沉。

“树的顶端叶子越鲜亮，”程瑾收回目光，轻轻抚过躁动的马鬃，声音在节日的喧闹中显得异常沉静，“树根下的泥土可能被吸榨得越干。这满城灯火越是璀璨，照不见的阴影便越是浓重。”

她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刺眼的繁华与隐秘的酸楚，轻声道：“走吧，先寻个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