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撒了把碎冰碴,刮在脸上生疼。云京跟着父亲走进大伯家的铁门时,正撞见大伯家的哥哥开着辆黑色轿车回来,轮胎碾过门前的积雪,溅起的泥水带着冰星子,差点甩到母亲新买的藏青色裤子上。
“哟,二伯一家来了?”大伯母从屋里迎出来,烫得卷翘的红棕色头发上还别着支金簪子,走动时晃出细碎的光。她目光扫过云京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羽绒服,嘴角弯了弯,笑意却没到眼底:“快进屋,屋里烧了暖气,暖和。”
大伯家的堂屋比去年又翻新了,新换的红木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墙上挂着哥哥和嫂子在国外旅游的合照,相框边缘镶着圈金边,在水晶灯的映照下晃得人眼晕。奶奶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穿着三叔送的枣红色羊绒衫,见云京一家进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飞快,“嗒嗒”声在喧闹里格外清晰。
“妈,我给您带了您爱吃的金丝蜜饯,街口张记的,刚出炉的。”母亲把手里的蓝布包递过去,手指紧张地绞着包带,笑得有些拘谨。
“放那儿吧。”奶奶眼皮都没抬,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刚进门的三叔家弟媳身上——她手里提着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红色袋子,正弯腰换鞋。“还是小敏有心,知道我冬天手脚凉,特意托人从国外给我买了套进口暖手宝,说是能调温度的。”
三婶笑着往奶奶身边凑,把袋子递过去:“妈您试试合不合用,不值什么钱。对了哥,我听说,小伟那厂子今年又扩招了?光车间就添了二十多个人?”
哥哥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串油亮的菩提子,闻言抬了抬下巴:“还行吧,添了个新厂区,明年打算把业务拓展到邻市去,到时候让二妹夫去给我看仓库,总比在家种地强。”他顿了顿,视线像沾了灰的针,扫过云京:“不像有些人,在大城市待了几年,回来还在小公司混日子,连个像样的车都买不起。”
云京的手指攥紧了羽绒服的衣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棉料下的骨头隐隐作痛。她知道哥哥在说自己,邻市的文化公司规模不大,确实没法和哥哥的厂子比,可这份工作是她喜欢的,不是“混日子”。
父亲的脸沉了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刚想开口,被母亲悄悄拉了拉胳膊,眼神里满是“算了”的示意。
傍晚包饺子时,厨房成了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嫂子和弟媳围着案板,手里捏着面团,嘴里却像含着糖衣炮弹,你一言我一语地攀比着。
“我这镯子是小伟上个月在香港买的,周大福的最新款,你看这花纹,多别致。”嫂子捋起袖子,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转动时碰在搪瓷盆上,“当啷”一声。
弟媳不甘示弱地晃了晃脖子,铂金项链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了闪:“我这项链是我家那位托朋友从比利时带的,钻石不大,也就一克拉,戴着玩的。”她夹了个饺子馅,瞥了眼云京母亲手里的素馅,“婶子还在吃素啊?今年我家备了海参馅的,小伟说给奶奶补补。”
云京埋头擀着饺子皮,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规律的“咚咚”声,试图盖过她们的话。可那些字句像针,在心里细细密密地扎。母亲想插话,说云京负责的非遗项目上了市报的文化版,照片还配了她拍的古巷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香港镯子”和“一克拉项链”面前,市报的豆腐块新闻实在拿不出手。
年夜饭开桌时,大伯端着酒杯站起来,先敬了奶奶一杯:“妈,您老福气好,看着儿孙满堂的。”又转向哥哥:“小伟今年干得不错,厂子扩了规模,给家里长脸了。”接着是三叔家的弟弟:“小林也娶了媳妇,踏实过日子,好。”最后目光落在云京父亲身上,顿了顿,杯沿碰了碰他的杯子:“二弟,你也别太拼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造化,强求不来。”
这话听着像安慰,实则像软巴掌,轻轻扇在父亲脸上。父亲闷头喝了口酒,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
嫂子给奶奶夹了块排骨,油汁滴在奶奶的羊绒衫上,她赶紧用纸巾擦着:“妈,您尝尝这个,是小伟托人从乡下买的土猪肉,喂粮食长大的,比城里的饲料猪香。”然后话锋一转,筷子指向云京:“京京啊,你那工作一个月挣多少?够不够自己花?要不跟你哥说一声,去他厂里当个文员,一个月也能拿四五千,好歹稳定,总比在那小破公司强。”
“嫂子费心了,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云京拿起筷子,夹了个素馅饺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味同嚼蜡。
“喜欢能当饭吃?”弟媳笑着剥了只虾,虾肉白嫩嫩的,“女孩子家,终究要嫁人。我听说张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个医生,人家在县医院上班,父母都是老师,你怎么不见?人家条件多好,总比你在那小公司耗着强吧。”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先把工作做好。”云京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勒住了喉咙。
“不想考虑?”奶奶突然放下筷子,手里的佛珠往红木桌上一磕,发出“啪”的一声,满桌的喧闹瞬间停了,“我看你是眼光太高!小伟媳妇人家是研究生,在中学当老师;小林媳妇家里开超市,有钱;你呢?老大不小了,工作不稳定,对象也没有,你想让你爸妈操心到什么时候?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等你几年?”
奶奶的话像块石头,砸得满桌寂静。母亲的眼圈红了,手里的筷子在碗里拨弄着,没敢抬头;父亲的手紧紧攥着酒杯,指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云京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院子里的雪还在下,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冰凉刺骨。她站在墙角的老槐树下,看着客厅窗户里透出的暖光,听着里面传来的笑声、劝酒声,还有小侄子跑闹的声音,忽然觉得无比孤单,像被全世界隔在了外面。
原来在家人眼里,她的安稳是“混日子”,她的坚持是“眼光高”,她小心翼翼守护的、能让自己心安的生活,在哥哥的工厂、弟媳的钻石项链面前,竟如此一文不值。
“冷不冷?”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把一件厚棉袄披在她身上,棉袄上还带着他身上的酒气和烟草味,“别往心里去,你奶奶年纪大了,说话冲,她不是故意的。”
“爸,对不起。”云京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没本事,让你和妈受委屈了。”
“傻孩子。”父亲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有些哽咽,“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咱不求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心里踏实,比啥都强。”
回到客厅时,气氛依旧热闹。哥哥在讲他明年的扩张计划,唾沫星子溅在菜盘里;弟媳在给奶奶展示新买的包,说是什么限量款;奶奶的脸上又有了笑意,正给小侄子发红包。仿佛刚才的难堪从未发生过。
云京默默坐下,拿起筷子,慢慢吃着碗里的饺子。她知道,这样的攀比还会继续,这样的轻视或许永远存在。但她不想改变,不想为了所谓的“面子”去做不喜欢的事,不想为了迎合别人而委屈自己——非遗项目刚签下新的传承人,古巷的写生集攒了厚厚一本,这些都是她的财富,别人看不见,她自己知道就好。
春晚开始时,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带着年的味道。小侄子举着个红包跑过来,红包上印着“恭喜发财”:“姑姑,新年快乐!奶奶让我给你送红包!”
云京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新年快乐,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做自己喜欢的事。”
看着小侄子跑开的背影,她忽然觉得,那些物质的攀比、旁人的眼光,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懂她的坚持,母亲疼她的不易,而她自己,清楚地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在一步一步地靠近。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红的、绿的、金的,绚烂夺目。全家人站在院子里,互相说着吉祥话。哥哥和弟弟的声音洪亮,透着志得意满。云京站在父母身边,轻声说:“爸,妈,新年快乐,以后我会更努力的,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母亲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我们相信你,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雪花落在发间,冰凉而轻盈。云京抬头看着漫天烟火,心里忽然安定下来。或许她的路走得慢,或许她的生活不够光鲜,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总会有属于自己的风景,像古巷里默默生长的草芽,终会迎来春天。
新的一年,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父母安康,自己心安。至于那些纷纷扰扰,就让它们像这雪花一样,落在地上,慢慢融化,滋润出更踏实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