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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的思绪（第1页）

杨戬刚刚收势，他气息平稳，唯有额间细微的汗珠显示出方才指导师弟们修炼时所耗费的心力。年轻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带着敬畏与感激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了不远处静立的身影上。

玉鼎真人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宽大的道袍在渐起的山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已与周遭的岩石、古松融为一体。脸上惯常带着的、那抹看透世情的淡然笑意依旧，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却比平日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凝重。

“师父。”杨戬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而自然。心中却悄然泛起一丝预兆。玉鼎真人平日极少在他指导弟子时特意等候。

“嗯，”玉鼎真人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杨戬，望向天边那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霞光，“随为师走走。”

两人沿着山间小径缓步而行。脚下碎石细微的摩擦声，远处隐约的松涛声，构成了这片空间主要的韵律。沉默持续了片刻，并非尴尬，而是一种酝酿着重要讯息的沉寂。

“劫运流转，天数已显。”玉鼎真人的声音不高，却像古钟轻鸣，清晰地传入杨戬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成汤气数将尽，凤鸣岐山，西岐当兴。封神之局，已悄然开启。”

杨戬脚步未停，心神却是一凛。他自然知晓师父所言为何，只是未曾想会如此突然。他沉默着，等待下文。

玉鼎真人停下脚步，转身正视自己这位最杰出的弟子：“姜子牙已携封神榜下山，前往西岐。他虽是应劫之人，天命在身，然根基尚浅，前路必多艰难魔障。戬儿，”他的称呼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你修为已成，神通俱足，是时候下山去，辅佐子牙，共扶明主，顺天应人，完成这封神大业。”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急促了些，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杨戬垂眸，视线落在道旁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青草上。辅佐姜子牙，参与伐纣，卷入王朝更迭与神魔交锋的漩涡中心……这并非出乎意料的使命，自幼修道，他便知自身艺成，终需入世历劫。

况且前些时日，天庭亦有私信传来，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亦是望他于此封神之局中走一遭，建功立业。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某些纷乱的人间影像却不合时宜地掠过心头……他立时收敛心神，在师尊面前，容不得半分杂念驰骋。

“弟子谨遵师命。”杨戬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这是他多年修行的结果，“只是……弟子于这人间权谋征伐之事，所知甚少，恐有负师父期望。”

玉鼎真人微微颔首，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人间权谋，亦是天道一环。你心思缜密，神通可辨忠奸，破邪妄，且□□玄功也已大成。此去正可磨练心性，于红尘中印证大道。

切记，此去非为杀戮，而为护道，护的是天下苍生一线生机，护的是天道运行不悖。”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似乎能穿透杨戬平静的外表，看到他心底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世间万事，有其缘法。你命中该有此行，亦该遇其人，经其事。顺心而为，谨守本真即可。”

“顺心而为……”杨戬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它们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的心，此刻是否真的全然明晰？

杨戬回到房中，并未即刻着手整理行装。他在简朴的床沿静坐片刻，室内唯有窗外隐约透入的阳光与自身平稳的呼吸声。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镜身触手温凉，背面依旧有着他完全不解其意的古怪纹路。

正是李玥寰曾短暂栖身其中的那面镜子。

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浮升。他忆起那个早晨，以及那份骤然袭上心头的、难以名状的思绪，随之而来的，是他自己面上定然未能全然掩饰的、某种近乎惊悸或抗拒的神色，依旧清晰。

然后，他似乎……瞥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受伤痕迹。那眼神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又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力道。

然而，每每思绪行至此处，便如同触及一道无形的屏障，令他下意识地终止回溯，不愿、亦或是不敢再去仔细分辨、确认那记忆中眼神所蕴含的确切意味，就像是下意识的逃避，不敢回忆某件让人感到痛苦的事一样。

那眼神中，或许有愕然，有失落，甚至有几分了然的悲凉……任何一种，都非他当时所能坦然面对，亦非此刻愿意重新揭开的沉疴。

后来，李玥寰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如同水滴归于江河，了无痕迹。他的身侧，则多了哮天犬的陪伴，那毛茸茸的生命依靠与全然信赖，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某种空寂，转移了某些总在不经意间试图泛起的思绪。

修行，练功，教导师弟，巡视山林……日子被填充得满满当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的过去，仿佛一切已重归应有的轨道。

直到某一日，一个尚且年幼的师弟，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然好奇，在他又一次无意识地将手探入怀中时，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何手里总在摩挲着这面镜子呢？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带着童稚的疑问，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光，骤然照亮了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知的角落。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猛地惊觉，在无数个未曾留意的瞬间——

在独自打坐调息的间隙。

在月下凝望远山的静默时刻。

甚至在聆听师父讲道、心神偶尔游离的刹那。

这面镜子已不知在何时，成了他随身必定携带之物。指腹下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镜面，感受其上细微的凹凸与纹路，竟已成了某种无需经过思虑、自然而然便会发生的动作。

这习惯是何时养成的？他竟毫无印象。它如同呼吸般自然，悄然渗透于日常的肌理之中，直至被旁人点破，方才显露出其存在的痕迹。这发现带来一丝微妙的怔忡，仿佛窥见了自身某个不受理性完全掌控的隐秘角落。

他低头，凝视着掌中这面沉默的镜子。镜面依旧如初见那般光滑清晰。它曾是她短暂存在的凭依，如今，却似乎也成了某种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全然理解的、关于记忆与习惯的锚点。

这无意识的摩挲，究竟是在确认什么？是在试图挽留一段已然逝去的、掺杂着复杂心绪的过往，还是仅仅因为它已成为一个能带来些许难以言喻的、熟悉慰藉的物件？

杨戬默然良久，最终将镜子轻轻收回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镜身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缓缓浸染开去。他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那其实并无多少俗世物品的行囊，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利落。只是那镜子的重量，似乎比以往更清晰地感知于胸臆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