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辆满载着泼天富贵、压得车轴吱呀作响的货车,在一群的家丁驱赶下,吱吱扭扭地碾过冻硬的黄泥地。
几个家丁咬着牙,将沉重的松枝死死拖在队尾,来回蹭刮着那深深的车辙印记。
寒风便打着旋儿卷过冈顶,紧接着,天色愈发阴沉,竟又零零星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
不过片刻功夫,地上的血迹,打斗的痕迹,连同那最后一点被松枝蹭得模糊不清的车辙印子,都被这扯天扯地的白给捂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寻不着一丝踪迹。
这支混杂着伤痛与狂喜的队伍,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里,逃离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迷烟、尿臊和满地狼藉的黄泥冈,只留下一地昏迷的官兵
日色渐渐坠西,寒气侵骨。
黄泥冈顶,一片死寂,唯有枯枝在朔风中呜咽。
那地上泼洒的残酒早已冻结成冰,混杂着斑驳凝固的暗红血迹,散发出刺鼻的腥甜与酒气。
迷魂药力渐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倚在树根下,如同烂泥也似的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
他眼皮沉重如山,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意和模糊的光线瞬间涌入。
他挣扎了半晌,方才得爬起来,兀自捉脚不住。
“呃…啊…”杨志喉咙干涩发苦,如同火烧,忍不住呻吟。
他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老都管、两个虞候并那十一个军汉,横七竖八地躺倒呻吟,有的才刚刚蠕动,有的还在昏睡,个个面如土色,狼狈不堪。
杨志强忍眩晕和恶心,定睛看时,十四个人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如痴如醉。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急忙四下张望,向那本该停放着十几辆江州车的地方望去!
空空如也!
冈顶上,除了嶙峋的怪石和几棵枯树,哪里还有货车的影子?
“啊呀——!”杨志如遭五雷轰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一声,饱含着无尽的惊恐、绝望与难以置信!
他浑身剧震,刚刚站起的身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叫声苦,一直下冈子去了!
“失……失了!生辰纲……失了!!”杨志双目赤红,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悲鸣。他猛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胸膛和额头,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杨志!杨志!你……你这无用的蠢材!泼天的干系!泼天的干系啊!!”悔恨、恐惧、自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这杨家将门之后,如今这十万贯的生辰纲又在自己手中丢失!
梁中书处如何交代?太师府雷霆之怒如何承受?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杨志的容身之处?一念及此,杨志只觉得眼前发黑,万念俱灰。
杨志的惨嚎如同丧钟,惊醒了地上昏睡的众人。
老都管方才爬得起来,老眼昏花地四下张望,看到空荡荡的冈顶和状若疯魔的杨志,顿时也明白了八九分,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天爷啊!这……这……货呢?金珠宝贝呢?”
他指着杨志,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杨提辖!杨提辖!你是押运的正管!你……你倒是说话啊!这……这如何是好?如何向恩相交代啊!”
两个虞候也挣扎着爬起,面无人色,看着失魂落魄的杨志,又惊又怒。
其中一个指着杨志骂道:“杨志!都是你这厮!端的不会带兵!只顾催促赶路,把军汉们累得半死,又不知防备!那酒……那酒分明就有问题!你却不听劝阻,还要吃,也引着我们都吃了!如今失了生辰纲,你这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众军汉也陆续醒来,听得生辰纲已失,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想起一路所受的鞭打责骂,此刻恐惧尽数化为怨气,纷纷鼓噪起来:
“如今正是怎地好?”
“他疑神疑鬼,却偏偏中了贼人的道!”
“那伙贩枣子的客商,还有那卖酒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伙强人!杨提辖眼瞎了不成?”
杨志听着耳边官兵的指责、谩骂和绝望的哭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生辰纲确凿无疑被劫!这干系,天大!这罪责,如山!老都管和众人只是叫苦,互相埋怨,乱做一团。
杨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那些怨恨惊恐的面孔,又望向空荡荡的冈顶和苍茫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