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色的吗?”
“不对,是黑色的吧?”
乔安拼命点头,可是她和母亲都清楚,母亲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所有正常的色彩。
“小安,你也不应该来这里,和念念一样,住在张老师家里就好。妈妈和张老师是很好的朋友,张老师是妈妈高中时的同学,她看着你们长大,不会不管你们的。等妈妈好起来,你们再来看妈妈,这样不好吗?”
“我不想被人看见我现在这样!”
“乔安!谁让你把妹妹带到这里来的!”
“我看不清楚了,我看不清楚了!”
“小安,把笔给妈妈,妈妈想画画。”
“一幅画是时间的化石。底层是构思,中层是血肉,最后是灵魂的薄釉——用刮刀涂抹,用画笔勾勒……”
……
母亲的病症就在这样阴晴不定的喃喃自语中反反复复。
乔晚舟甚至都没注意到乔安已经很久都没上学了,大的这个一直在陪床,和护工一起给乔晚舟做着擦背翻身这样的琐事。
乔晚舟——那样一个曾经在国际画坛崭露头角的天才画家,如今是颓唐的,被疾病蚕食的,需要人喂食、擦身,甚至处理排泄的病人。
这对曾经骄傲的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屈辱。
直到一天下午,乔晚舟似乎是振作了精神,她在嘴唇涂上淡色的口红,将长发披散在肩后,画上精致的妆容,遮掩自己枯槁的神色。
乔安看见母亲的眼神变得很亮,乔晚舟说,她必须要去赴一趟约,给一个人的青春一份交代。
母亲的手腕上还挂着医院特制的住院手环,那根空荡荡的蓝色橡胶,在离开医院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就重新和母亲一起、形色枯槁地缩回了病床上。
乔晚舟回了崇礼一趟,在狭窄的教室走廊后,和顾知微打了个简短的照面。
“她是有人照顾的,这样就很好……”
“还没能好好告别啊……。”
“她身边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好眼熟。”
“不要恨我,知微…”
乔安给母亲掖被子的时候,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母亲蜷缩着身体,在注射了阵痛的吗啡后才缓缓睡去,那些脸上未干的泪痕,让乔安开始怨恨,那个从暑假开始就总是会莫名在自己家里留宿,霸占着母亲的、那个女人。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迫长大的呢?
也许是幼时忙碌的父母因为工作而出差,孩子独自留在家中,点燃煤气炉,炒糊的第一顿加了很多盐的蛋炒饭。
也许是乔安和乔念躲在住院部一楼的蓝白波点瓷砖旁,就着穿堂风和眼泪吃完的一餐又一餐等待母亲好转时索然无味的医院特订快餐。
成长的味道总是很咸。
母亲的住院时长从一个礼拜,到两个礼拜,再延长到三个礼拜——
04年的梅雨季实在是很漫长,连天的大雨总是下个没完。
起初我们对于疼痛和失去的恐惧感相当敏锐,会对医院里来来往往被推着在各个诊室穿梭的手术床共感,为死亡的未知而心悸。
心腔窒痛,鼻尖一酸。
眼泪会在任何时候,甚至是在杂货店买糖果的时候,因为沉重的隐忧和负担,莫名其妙一连串一连串地冒出来。
合住病房内,母亲同床的病友两周内就换了好几个,医生有时会直接在病房内做穿刺手术,那些咿咿啊啊关于疼痛的叫喊声,成为孩童世界里永恒的噩梦。
病床旁的输液杆上没日没夜地挂满了吊瓶,乔念有次来探病,看见隔壁床输的是血红色的液体,吓得拉着乔安的手胡言乱语了好一阵,乔安没办法,打电话让张老师把妹妹接走,自己也一晚上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