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接触了一刹那,像一滴雨砸在草叶上很快就滴落。
她拨开他的手臂结束这个拥抱,落荒而逃般离开他的洞府,也不让他送,只抛下一句:“抱过了,我可没赖账。而且那天是意外,现在本来就不需要了……”
她没回头,没看见他眸色渐深,更不知一抹淡淡的血色正渗出他的衣袍——
从赤澜关和幻鼎宗回来之后,长老丁勉一改往日闲适散漫的态度,对外门弟子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假日之后第一堂课:幻境历练,借此磨砺心性,坚定道心。
一众弟子跟随丁勉前往幽陵古冢,从入口往里走,光线越渐昏昧,气氛越渐压抑,一路都阴森森的。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丁勉在一块玄色石壁前停步,抬手拂过石壁,石壁一寸寸消融,变成一面巨幅水镜。
水镜泛起粼粼波光,映照在众人脸上,像在把好奇、惊讶、惶恐、畏惧的表情一一拓印,波光亦因此变得更加晃眼。
“幻境内部环境因人而异,可能是天上宫阙,也可能是幽冥地府,自然也有可能是凡尘俗世或者魔界深渊,其中境遇如何,历练难以如何,全看个人机缘。”丁勉站在水镜近旁交代,神色比往常严肃很多。
他把弟子五花八门的表情看在眼中,又强调:“初次幻境历练,以体验为主,若有进益,自是可喜可贺。如若遭逢绝境不可战胜,务必知难而退,捏碎这颗灵珠,便可退出幻境,平安归来。”
一行弟子依次上前,每人从丁勉手中领了一颗保命灵珠。有人随即将灵珠装进储物袋,带着它们穿过水镜进入幻境。有人紧张过度,还没碰到水镜就已经把灵珠捏碎,只好放弃历练,下次再来。
奚华领取灵珠时,丁勉再次强调:“不论看见什么,遭遇什么,好的坏的都是假的,万不可沉溺幻境,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奚华点头,心知长老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并不是专门叮嘱她。
她丢失了一段记忆,感情也比常人淡薄,几乎没什么在意的东西,料想自己并不会被幻境所牵缚。
因此她心中好奇胜过担忧,把灵珠装进储物袋时,看到自己空落落的手腕,才想起昨夜离开宿月峰太匆忙,把玉镯忘在了枕头底下。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从幻境里出来。
她淡定地走向水镜,想看看属于自己的幻境到底是什么。脚尖一接触水面,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连眼睛也睁不开,身体完全融入水中。
这水镜比想象中厚得多,奚华感觉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居然还没有到达所谓的幻境。
她尝试睁眼,没想到全无束缚,眼前见到一片流动的金光,看上去像是水波。
她疑惑自己为何还在水中,至此才发现身形都消解了,头发、面庞、胳膊、腰背、腿脚等等全都看不见摸不着了,她居然变成了水的一部分,这就是她的幻境?
腰不见了,系在腰间的储物袋自然也不见了,灵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着急也没有用,她得先弄清楚这是何地,然后想办法重新拥有实体,才能找回灵珠。
奚华在水中视野有限,除了金色水波,她什么也看不到。四野阒寂,她一丝声音也听不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
这里没有生命,世界仿佛还没有诞生。她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区别,眼前景象一层不变,或者说,根本没有景象可言。
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记忆和认知会慢慢消退。
起初她还记得自己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这里是她穿过水镜之后所陷入的幻境,她要攻克幻境,或者找到灵珠。她的玉镯忘在了宿月峰,宁师兄可能会找不到她,雪山也可能会想她,还有紫茶师姐,会不会问丁长老她到哪里去了。
渐渐的,现实中的人事都变得模糊,和眼前的水波一样朦胧。也许,根本没有“眼前”。她只是一滴水,“眼”又是何物?
她陷入了无止境的寻觅和等待,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意义,连同自己好像也不存在了。
直到某一日,她透过水波看见一抹纯白的衣角,在不远处飘动。从她的视角来看,那衣角也渡上了金色的光泽。
是有人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活人,几乎都已忘记自己也是人了。
她想知道那人长什么样,但始终见不到那张脸,只能看见一抹小小的衣角。她想喊那个人走近一点,或者蹲下身让她看看,但她说不出话,失去了沟通和表达的能力。
她想听见那人说话,可对方偏不说话,静悄悄地走来,一言不发地待一会儿,然后静悄悄离开。
眼睁睁看衣角走远,她着急得要命,想跳出水面和它一起离开,但这片水域太平静,她连都跳都不起来,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幸好过了一段时间,纯白的衣角又出现。她没有计时的手段,暂且就把这段时间当做一日。
每日,那个人都会来。每日,她都期待着衣角出现。唯有这种时刻,她才能确定世界不是一团死物,还有人与她一起存在。
每日,当那个人的衣角越走越远,消失不见,她的心就一点点下沉,失去活力,失去期待。然后她安慰自己:一滴水怎么会有心?任何情感都是多余。
日复一日,她完全忘记了幻境这回事,那一抹衣角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在岸边蹲下,右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面。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手,这是男子的手。虽然她仍然没能见到他的脸,但从这只手来推测,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趁他的手轻轻拨弄水面,她用尽全力游过去,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兴奋得想叫出声,又激动得想流眼泪,这是这么久以来,除了水之外,她第一次触碰到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