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伊始,气温回升。旧年的积雪早已融化,新岁未再降雪,连一场雨也没有。
起初,人们对暖洋洋的天气津津乐道,觉得这一年日子比往常好过。到了春耕时节,老天爷迟迟不降一滴雨,百姓担忧起来。
入夏之后,烈日日日曝晒,气温持续攀升,南弋遭遇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干旱。这些年粮食收成本就越来越差,年年闹饥荒,这一年更甚以往,西北灾情最重。加上边境交战不断,粮草极度缺乏,当地暴乱频发,流民逃窜,饿殍遍野。
旱灾有目共睹,乱局之下,搅灭异瞳之祸的呼声空前高涨。一连数月,天师异常忙碌,数次祈雨均不见成效,皇都之中又时常有各路妖邪趁机作乱。除捉妖之外,他还要为追查异瞳终日奔波,没有哪一日能闲下来。
这段时间,奚华很少见到天师。不见也好,每当时局动荡不安,总有奸佞之人用极端手段博取圣心,把无辜百姓当做异瞳少女处死。哪怕同为百姓,饥荒闹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也有豪强把弱小冠以“异瞳”的罪名,将“罪人”杀了以求平安,其实是为分而食之。
奚华负疚难安,接连数日被噩梦纠缠。有许多次,她宁可自己不再醒来,但每到梦的结尾,无数冤魂厉鬼质问她:“这就想死吗?哪有这么简单?”
八月中旬某个深夜,她意外做了个温情的梦,最后一刻,却有个声音冷冷宣布:“不是想要赎罪吗?快了,你已经没剩多少时间。”
奚华从梦中惊醒,发现雪山依旧趴在她肩头,紫茶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公主怎么了?”紫茶捏了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奚华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鹤簪,鹤簪上也满是汗。她破例问紫茶:“天师最近在忙什么?他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紫茶一直帮小公主关注着天师的动态,终于听到小公主问起来,她立刻禀报:“听说天师要去西北赈灾,安抚民情。”
奚华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夜空中明月高悬,明日必定又是烈日炎炎。“宁宅在何处?小茶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紫茶犹豫:“可是公主,现在很晚了……”
奚华不顾她劝说,起身穿好外衣,安排紫茶马上就出发。
紫茶拗不过小公主,且她本就有意撮合,经不起小公主安排,帮她整理了衣着,就同意带她去找天师。
两人刚走到寝殿门口,紫茶忽然拉住小公主。奚华停步,透过面纱,她亦看到有人正沿着空旷的廊道走来。
“这么晚了,公主去做什么?”宁天微走到她面前,紫茶拍了拍小公主手臂,回了自己房间。
奚华倚着门框,默默看他一步步走近,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银辉,银辉像流动的水,一寸一寸蔓延到她眼眶。
去做什么?她方才梦中惊醒,恍惚中感到大劫将至。她等那一天已经许久,没想到刚瞅见一丝苗头,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去找他。
她魂不附体地出了门,冲动的行为被突然的来访打断,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有些隐秘念头就像潜藏在密林中的鸟雀,长久不见天日,蓦然窜出来,连她自己都相见不识。
“公主?”那一抹月光到了她面前,被面纱隔绝在外,照不到她的脸。
“这么晚了,天师来做什么?”奚华反问他,其实她心里大致有个猜测,但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宁天微自己都不清楚他怎么就来了月蘅殿,他临时被调去西北赈灾,临行之前,他不来说一声显得失礼,特地来说一声又显得刻意。他无非就是来道个别,至于为什么要道别,他也说不上来。
奚华见他格外沉默,干脆直接问他:“听说天师要去西北,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我来和公主道别。”说完这句话,他就该走了。
奚华却上前一步,在他转身之前先抱住他,轻声解释:“这样才算是道别。”
她原本收敛着情绪,打破距离的界限之后,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梦醒时分那句警告。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也许每次说再见,都是最后的道别。
很多想法,总在临别前才清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拥抱的姿势,习惯了对方怀抱里的气息,她忍不住问:“天师走后,我做噩梦怎么办?”
宁天微就事论事:“公主收好鹤簪,有它在,噩梦都会被吃掉。”
“那我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她想找个理由把他留下来。
“太医院的梅颉,我和他说过了。公主若有不适,可以找他诊治,紫茶也见过他。”早在永昭坛血祭那次,他就和梅太医说过月蘅殿的事。
天师总是对答如流,以至于奚华再搬不出理由,她磨磨蹭蹭不放手,犹豫了片刻,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问他:“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公主。”宁天微叫了她一声就顿住,剩下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
“嗯?怎么办?”奚华有种直觉,猜他会说“不要想我”。
果然他说:“公主慎言,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哦。”她松开双手,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都是她主动,这么长时间,天师都没有回抱她。看来这场利用,并没有达到她期望的结果。
她原想问他离开皇都之后会不会想她,但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一切,何必再用这样的问题去为难他?她不会再问,也许没有机会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