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基本分了出去,容倾还留下了几份,压在案头,转头对长乐笑道:“这么多人弹劾,明日早朝,万岁爷怕是会不高兴,尤其是这个左佥都御史周子清,怎敢在奏章上出此狂言?”
他用两指捻起那份奏章,递予长乐,口中淡淡道:“竟敢说咱家是‘阉货误国’。误国?误的哪里的国?辽东打了胜仗,不正预兆着我大燕欣欣向荣,必定回到太祖年间的盛世么?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长乐捧着奏章,并未翻阅,只是恭敬道:“一切全凭督主定夺。”
容倾微微眯起眼睛,纤手懒懒托着香腮,他想,杀一个杨瑞不足以彻底威慑朝廷,再杀一个周子清,恐怕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况且于他而言,也未免显得他过于嗜杀了。
再说……赵瞻会如何反应呢?
第二日一早,离早朝还有段光景,赵瞻瞧过递上来的奏章,特意挑出周子清的那份,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道:“前不久那个杨瑞说你误国,今儿个又上了好些奏章,个个说由你代朕迎凯不妥。尤其这个周子清,‘阉货误国’……子定,你自个说说看,你何时误过事?”
啪的一声,周子清的那份奏章落在容倾膝前,其上墨迹斑驳,字字句句直指“宦官弄权”。
容倾抬眸,目光清亮,隐隐带着一丝无辜的困惑:“臣自认无愧。万岁爷要臣办的事,督查藩王、辨明忠奸、监军大同、北抗瓦剌……桩桩件件,奏章都摆在万岁爷的案头,白纸黑字,皆记得分明。若这是误国,那臣……确实罪该万死。”
赵瞻闻言轻笑一声,直起身,手抚上他的脸庞,淡淡道:“是么?”
废话。
容倾登时生出几分自嘲。
他还真能说得上几句一心为国,功勋都是实打实的。可惜他是个阉人,是皇帝的家奴,又是上战场打仗,又是插手盐铁漕运的整治,不就是妥妥的弄权么?
身子骨垮了,也换不到一句“鞠躬尽瘁”。
那是他们这种人不配的赞誉。
一滴泪酝酿片刻,蓦地坠落。
容倾哽咽道:“臣误国,误就误在……忘了自己是个奴婢,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真以为多做了一些事,便能为万岁爷分忧,能……有所不同。是臣忘了本分,痴心妄想,纵使耗到油尽灯枯,也是自找的,请万岁爷重罚。”
说罢,他深深伏下身子,似是泣不成声。
赵瞻软硬不吃,但爱看戏。
戏演得好,他便高兴。
只听得一阵低沉的笑,男人从龙椅上起身,步至容倾跟前,俯下身子,指腹温柔划过他泪水涟涟的脸庞,吐出的话却含着一股扭曲的愉悦:“容倾,你这张嘴,怎的总能给朕带来惊喜?”
男人一把拉过容倾,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像是在抚慰自己最得意的藏品:“朕说了准许你去,你便得去,这可是天底下最大的荣耀,朕疼你呢,是不是?至于周子清,他的嘴一向不讨朕喜欢,今日又让你落了泪……他的这条舌头,朕便赏给你的东厂,如何?”
容倾靠着皇帝的怀里,仍在微微抽泣,可他的眸子却空无一物,不知在看向何方。那目光越过龙椅,越过紫禁城,越过天地……在王朝的上空徘徊不已。
一种更深的仿徨自他五脏六腑蔓延。
他无法控制地颤抖。
……
手起刀落,周子清人头落地,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嗜杀的罪名已然确定,他懒得去摘除,那些人要骂,便骂了,他早已熟视无睹。不挡路,随便骂,若是挡了路,脑袋自然不保,这一向是他的处事风格。
而日子也到了迎凯的那一日。
赵瞻亲自给他选了衣裳。比起平日穿的蟒袍,今日他身上的这件,更是繁复精美,与其说是官服,倒更像一件戏服,金丝织就云龙蟒纹,沉重到几乎令他寸步难行。
却也像一簇热烈燃烧的火。
长乐跪在地上,为他系紧腰间玉带,恰好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只觉手下的人身姿依旧挺拔,如山间覆雪的松柏,却叫人时常担忧,是否有一日终被冰雪压垮。
五殿下回来后……督主会多笑一笑么?
这个问题连容倾也无从作答。
他整装待发,去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鸿门宴。
迎凯的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最终停在卢沟桥一带。帷幄彩殿已经搭好,天公却不作美,阴云密布,似有风雪欲来。
容倾呵出一口气,脸色苍白,无喜无悲。他身后是文武百官,依次排列,静默无声,唯有龙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当大军压境的那一刻,天上也落了雪。
容倾微抬起下颌,任凭雪落在自己的眉间。
大雪掩盖众人,唯独他那身红衣愈发明亮,几乎成了一点火星子,在风中摇曳,似要点燃这茫茫天地。
他一眼就看到了赵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