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棂走到这儿,不仅蝗主的半个身影没见着,连一直弯着腰驼瘤子的左丹臣身子都直了不少,设在左丹臣身上的诅咒淡化,再走两步就该跟淡棂差不多高了。
左丹臣全然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腰杆挺得笔直,原本枯瘦干柴的身材逐渐变得紧实有力,一步生一个新模样。
淡棂停下步子,却被左丹臣拽住了衣服,强行带着往里走,语气不容置喙:“首席,蝗主已等候多时,没您休息的时间了。”
左丹臣完全变了个人,拽着淡棂将他扯到用帷幔遮掩的阶下,动作粗暴摁着他跪下:“荒蝗主,人已经带到。”
帷幔后,隐约能看见一个影子在做招手的动作,左丹臣低头退下,偌大宫殿仅剩淡棂和这位荒蝗主。
左丹臣前脚刚离开,淡棂抖袍起身,抬手拂去衣袍上的灰,缓步走上台阶,重重帷幔遮掩下的荒蝗主,始终保持着卧躺的姿势,一句话没说。
淡棂停在最后一重纱前,隔着那层黄纱隐约能看见蝗主的轮廓,与印象中的蝗虫几乎无异,只是体型放大了数百倍。
忽然,一股陌生的气息凭空出现,意料之内,淡棂察觉到了第三人的存在:“你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露面,是什么人让你了改变心意?父亲。”
男人闻声从卧榻后方走出来,隔着薄纱但不难看出这人就是黄玉楼的那位【父亲】。
他盈盈一笑,坐在床榻边上,翘起脚:“叫我方洲吧。这么些年,凡是进来的人,无论是为了出去还是怕被弄死遵守规矩的,都老老实实尊称我一声【父亲】,许久没人喊我的真名了,过家家的游戏也有些腻了。”
“方洲,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设立这样的一个世界吗?”淡棂微微点头,“从你的话不难分辨,你有【死亡】的意识,和一般的甲等缘主不太一样,拥有高度自我。”
“这个问题可以先放放吗?”方洲浅笑,“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我融合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如果还算的话。其中包括被饥民吃掉的孩子,饿死的富商,挑挑拣拣留下了扑买庄和黄玉楼。”
“嗯……我记得从前想杀我们的…秽师?尊称我们为‘缘主’,据说只要杀了缘主就可以离开,但遗憾的是,他们总是拼尽全力击杀一人后就死了。”方洲可惜地摇了摇头,单手扶额,“明明这里有很多人,只杀一个……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双生茧少有,多为夫妻,手足,同时枉死或惨死,因夫妻因果,手足血脉相近,以致两位缘主不会相互厮杀,并立共存。”淡棂语气轻轻,丝毫不受影响,“他们只是运气差了点,杀了蝗主没杀你。”
“你好聪明,怎么猜出来他们只杀了蝗主没杀我?”方洲笑意更深,抬手在身边的座椅上拍了拍,迫不及待要淡棂坐他身边说与他听,“你还没说是怎么发现我的。”
“蝗主并非是致使永平县饥荒的最终凶手,控制蝗灾,把控永平县粮食出入的人一直都是你。”淡棂温声细语的,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揭穿一个残忍的凶手的假面,仿佛在阐述一个骇人听闻的恐怖故事。
“你编织了一个离奇怪诞的神母形象,将蝗主的降生归结于人的不敬,灾荒是天不作为负了百姓,把饥荒的罪魁祸首蝗虫推向了新神的位置,逼迫他人接受所谓的‘神罚’,一遍遍向元凶示好,祈求所谓的宽恕。”
淡棂的声音从始至终都保持平稳而沉静,他的眼神充满淡漠:“在寻求真相的过程中,我一度认为你是受害者的一员,这群蝗主不过对应永平县的贪官污吏,杀了它们你心里痛快,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事实上想杀我的秽师都这么觉得。”方洲认可似的点头,“你怎么就成了这个例外?”
“因为你说,荒蝗主年事已高。”淡棂一语道破天机,但他不急着解释,“不过这还不能让我将你彻底钉死在缘主这面旗上。”
“永平县的情况很特殊,你融合了多位缘主并保留他们的共性化为己用,老实来说,这种方法真的非常恶心,因为无法轻易分辨哪部分是你的初始,哪部分是经艺术加工后的精品。”
“你保留了永平县的饥荒,百姓因为食不果腹,逐渐放下身为人的尊严和底线,相互残杀易子而食,但这不过是表面。”淡棂隔着黄纱往旁边指,“蝗主空有其表,内核里还是只需要啃食粮食的臭虫,无法成为真的神,也就是这里让我发现了一丝破绽。”
“哦?”方洲饶有意味地挑起眉毛。
方洲的耐心已经超越了所有淡棂接触过的缘主,此时的他是个倾听者。
“你当真认为如今扑买庄用银钱交易,很合理?”虽然这是幻境中解燕想要淡棂看见的,但其依据参考的还是这个茧房,“我能想到永平县银钱的唯一用途就是买粮了。”
“但一想又觉得合理了。”淡棂继续说,“蝗主自身无法产粮,是吃了永平县的粮食,通过交易返还给人们,但这些粮食源源不断总不见底,除非有办法补充。”
“何况能和蝗主沟通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你把百姓圈养在此地,借蝗主让男人生子换粮,利用马市以劣质粮食购买女婴再高价拍卖,所得钱财购买外粮,营造一种蝗主可以生粮的假象。”淡棂不紧不慢地道出真相,“逼迫他们亲手把自己的骨肉送出,成为他人的盘中餐,这么做真的可以告慰尊夫人的在天之灵吗?”
方洲神色微变,坦然道:“能吧。”
“是那位无所不能的大人给了你启发?”方洲抬手打了个响指,身旁蝗主景象顿时灰飞烟灭,他揉了揉眉心,“你放心,这是干净的,我够累了,继续维持这种毫无美感的烂虫尸体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坐吧。”
“不了,我站着对你比较好。”淡棂谢绝了他的好意,“和他没有多少关系,是你自己把真相告诉了我,那尊神母像。”
“……哦。”方洲恍然长叹,慢慢笑起来,“那不过是一间很小的庙宇,供他们参拜祈福……太正常不过了,怎么就成了我的,破绽?”
“你在神母庙上并未下多少功夫,却在神母身上下足了笔墨,幻境和现实中,我一共知晓了两个版本的神母故事,其一说神母是为初蝗主诞下许多子嗣的大功臣,因而被供奉,永平县的女子前来朝拜祈求生男,多子多福。”
“其二说明蝗主实为神母看见灾民杀食幼子降下的神罚,两个物种之间的斗争,人类惨败蝗虫被迫帮忙生育幼子。”淡棂接着说,“幻境真亦真假亦假,但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最接近真相。”
“神母有两面,微笑的神母对应前者传言,慈眉善目地接受少女们的祈愿,哭泣的神母则对应后者,因幼子被杀而垂泪愤怒。”淡棂指了指方才蝗主躺的那块位置,“换之一想,你对蝗主的刻画就少了许多,我甚至没见到过它的真面目。”
“我承认你比其他的秽师厉害。”方洲浅笑着,“推到这份儿上足够了,剩下的故事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关于神母与初蝗主的故事。”